永州韋使君新堂記
韋使君者,韋彪也,一本題無“韋使君”三字,彪之刺永,在元和七、八年間,為崔能後任,能刺永在六年。
讀者對此文之看法有兩種:一重在文字,一重在吏治。重在文字者,吾於舊本書眉上過錄云:
王益吾[23]作《〈駢文類纂〉序例》,提筆即曰:“少讀唐柳子厚《永州新堂記》,至於‘邇延野綠,遠混天碧’,詫曰:此儷語也,而雜厠散文,深疑不類。”篇末又曰:“文章之理,本無殊致,奇偶之生,出於自然”,作者自提問題,自為解答如此。
此段何本,吾已忘懷,展轉流傳,義固不爽。
重在吏治者,如文之後半截云:
或贊且賀曰:見公之作,知公之志。公之因土而得勝,豈不欲因俗以成化?公之釋惡而取美,豈不欲除殘而佑仁?公之蠲濁而流清,豈不欲廢貪而立廉?公之居高以望遠,豈不欲家撫而戶曉?夫然,則是堂也,豈獨草木、土石、水泉之適歟?山原、林麓之觀歟?將使繼公之理者,視其細知其大也,宗元請志諸石,措諸壁,編以為二千石楷法。[24]
夫曰因俗成化,曰除殘佑仁,曰廢貪立廉,曰家撫戶曉,君百里者,得此已臻上理,更待何求?何況子厚身祗司馬,不主州政,今為長官作計,條理如此嚴密,而且號為二千石楷法,壽之貞石,謀永將來,此其重視州家治法,何等深切!絶不含牢騷不平之意。顧清初有儲方慶者,字廣期,為宜興儲欣之姪,有文名,以進士榜下得晉令,求列侍從不可得,卒怏怏罣吏議歸。由是借他人酒杯,澆自己塊壘,於《書柳子厚詩後》,而妄下訾議:
異哉子厚之詩也!子厚少年負才望,冀旦夕登禁近,一旦斥退為外吏,又在嶺海外,宜其言有不平者。然丈夫官至刺史,為天子撫一方民,得專制於境內,亦可為榮矣,子厚坐黨廢,不即於誅戮,位以藩臣,差可自慰,乃戚戚如此乎?今人積學力行,累數十年,猶不克成名,成名矣,相率出為外吏,又數十年得至於刺史者,蓋一二之於千百也。間有為天子侍從者,一失足則驅而出之,列於郡縣之小吏,又不如相率為外吏者,然皆俛首帖耳,恬然不以為怪,莫敢出一言,以洩其胸中之憤懣。誠如子厚得為刺史,則將歡欣驕蹇之不暇,何暇論嶺海內外哉?今之滇、黔,較嶺南為尤遠,自京師至其地,萬餘里不止,士大夫筮仕之初,未嘗有罪斥, 臨之以朝命,則奔走不敢少息。或已歷清顯,位大僚矣,窮年皓首,分符於絶域者,黽勉趨之,曾不聞有一人薄其地為不足為,而自甘於頹廢也。假令子厚生於今時,遭此竄斥,官不得刺史,地不止嶺海,驅之以不得不去之勢,迫之以不容自已之情,吾不知其悲歌忼慨,所以形而見之於言者,更當何如也?
查明、清一統,其幅員之恢闊,與有唐大不相同。唐時遠州惡郡,皆指作左官配地,明載於官文書,明、清則大小遠近如一,全無此別,方慶遽將唐、清官制,畫一相衡,可謂闇於史識。何況子厚頌言:“聖恩寬宥,命守遐壤,懷印曳紱,有社有人”,〔語見《唐雅》。〕並無何等怨誹形迹?洎移治柳州,與在永之廑為貳尹者未同,則奮然曰:“是豈不足為政耶?”〔語見退之所為《墓誌》。〕於是設教設計,不一歲而柳州大治,凡此皆與方慶所述異致。至於子厚與故舊如許孟容、李建等書,間於處境之艱,有所申訴,則言非一端,夫各有當,雖文人之癖習致然,而亦變風所許,人情不禁,何得與設官分職之正當途徑,並為一談?方慶之叔欣,批於紙尾曰:“此借子厚以諷也,然東西南北,惟上所使,亦顧處之何如耳?子厚治柳,不鄙夷其民,有惠政,此子厚所以為子厚也”,斯言得之。
視其蓄則溶漾紆餘:溶漾,雙聲字,與“容與”、“容裔”同,水動蕩貌。紆餘,疊韻字,與“紆徐”同,遲回曲折貌。
乃作棟宇以為觀游:立而觀曰觀,行而游曰游,《潭州戴氏堂記》所謂“觀望浮游”是也,“觀”字用作名詞,去聲讀。
無不合形、輔勢、效伎於堂廡之下:子厚行文,好用三疊字法,如此處合形、輔勢、效伎,即三疊字也,或分作兩句讀,“無不合形、輔勢”句絶,此直未解柳法。
外之連山、高原、林麓之崖:此亦三疊字句法,“崖”字承上連山、高原、林麓三項,或於“連山高原”斷句,將“林麓之崖”作另一句看,幾於文氣不接,尤悖柳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