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王京兆者,王權也,權之官歷,見《賀皇帝即位表》,及《賀嘉蓮表》題下,不贅。
賀雨共五表,為李賓之所賞,謂其“出入經傳,而詞更琱琢可喜”。蓋事在永貞元年,子厚猶任禮部郎官,所展望於政治改革者,前途遼闊,心界旣寬,詞條益達,故此五表最為完美無疵。或謂子厚四六,至斯時,色澤已化為神理,非復曩時脂粉,即指此五表而言云。
蔣一葵《偶雋》揄揚此表如下:
《賀雨表》凡五,有曰:“宸衷暫惕,已矯御天之龍,聖謨旣宣,遂洽漏泉之澤”;有曰:“布濩[56]垂陰,隨聖澤而俱遠,滂沱積潤,與恩波而俱深”;有曰:“未成旱暵[57]之虞,已積幽勤之慮,眾靈受職,薈蔚且躋於南山,百穀仰榮,霶霈[58]遂霑於東作”;有曰:“聖謨廣運,驅百靈以從風,神化旁行,滋五稼而流澤。油雲四合,膏雨溥周,農壤遂一于肥磽,滲漉盡霑于遐邇。蒸黎詠德,知必自于聖心,草木欣榮,如有感于皇化”;有曰:“瑞鳥迎舟,掩商羊之舞[59],仙雲覆水,協從龍之徵。初泛洒于上宮,遂霶霈于率土,殷后徒勤于自剪,周公空愧于舞雩。”昔人謂子厚諸山遊記,將死物俱說活了,觀諸表說天人感應處,若有肸蠁[60],信筆端奪化工矣。
堯山此解,自有神會,非盲目佞柳者比。
第三表:周王徒勤於方社:陳少章謂:“此用《詩》‘方社不莫’語,周王乃宣王也,舊注引‘以社以方’,與賀雨無涉矣。”釗案:舊注乃指廖、蔣兩注:“《詩》‘以社以方,我田旣臧’[61],謂有事於山川也”,此當然與賀雨無涉;《詩》:祈年孔夙,方社不莫[62],箋:祈豐年甚早,祭四方與社又不晚。
第五表:賀親自祈雨有應,乃代外州刺史,而非為王京兆,此須加以說明。蓋表首言:臣得上都院官金部員外郎韓述狀報云云,上都者,京師也,語稱上都,則己不在京師可知。院官,進奏院之官也,進奏院設於京師,隨時關報,依唐制,唯諸道大帥及同、華二州享有此權。且表末稱:臣以庸虛,謬司垣翰,賀者之為外吏更可知,詳參陳少章《點勘》。
殷后徒勤於自剪,周公空愧於舞雩:此與第三表“周王徒勤於方社,殷帝虛美於桑林”,同一調。“舞雩”本《周禮·春官》:女巫職:歲旱暵則舞雩。
王志堅《四六法海》書此表後云:
退之表啓,不盡作偶語,只是平日文略加整齊而已。至子厚則神理膚澤,色色精工,不惟唐人技倆,至此而極,即蘇、王[63]一脈,亦隱隱透漏一斑矣。[64]
志堅涵泳柳表,工夫尤較蔣一葵深造,即右數語,何止透漏一斑。
釗案:志堅字弱生,一字聞修,崑山人,萬曆庚戌進士,官至湖廣提學僉事。《明史·文苑傳》載:其為兵部郎中時,要同舍郎為《讀史杜撰》、《讀史商語》。至所編《四六法海》,其原序有云:
唐文皇[65]以神武定天下,在宥[66]三十餘年,而文體一遵陳、隋,蓋時未可變耳。永徽中,人主優禮詞臣,時則有燕、許[67]鴻軒[68],崔、李[69]豹別[70],而英公一檄,竟出自草澤手[71],當時人才何其盛歟!至於沿習旣久,遂成蹊徑,文酒讌集,賓主談諧,輒用耦語,此亦天地間不得不變之勢矣。然昌黎文初出,即裴晉公亦駭而弗許,蓋習尙之漸人也如此。河東之為文,則異於是,壺子[72]時見杜權[73],糠粃猶為堯舜[74],吾師乎!吾師乎!
是知志堅對子厚之崇仰甚至。顧此書至中清,經鉛山蔣心餘[75]士銓改編,將柳文部分全與芟削,即右引《賀雨表》後數語,亦於蔣本中看不到。吾所接觸,乃題署“忠雅堂”評選之蔣本,而非原本,故凡與柳有關之評論,皆祗得於他短書中轉錄,至可痛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