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
洪北江〔亮吉〕[202]《〈晏子春秋〉書後》云：

《晏子春秋》一書，前代入之儒家，然觀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所載：“晏子對景公之言曰：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，倨敖自順，不可以為下，崇喪遂哀，破產厚葬，不可以為俗，遊說乞貸，不可以為國”云云，是明與儒者為難矣，故其生平行事，亦皆與儒者背馳，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，未為無據。近者吾友孫君星衍[203]校刊《晏子》，深以宗元之說為非，謂晏子忠君愛國，自當入之儒家，然試思墨氏重趼[204]救宋，獨非忠君愛國者乎？若必據此以為儒、墨之分，則又一偏之見也。惟宗元以晏子為墨氏之徒，微誤，考墨在晏子之後，當云其學近墨氏，或云開墨氏之先，則可耳，《漢書·藝文志》：墨子在孔子後。

北江此文，持論平正，惟謂子厚以晏子為墨氏之徒微誤，此自北江之誤，非子厚誤也。蓋晏子其人，與《晏子春秋》截然兩事，《晏子春秋》，何須晏子自行執筆？子厚亦謂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，此明指非晏子自為，何得謂誤？北江引《漢書·藝文志》，墨子在孔子後，子厚貫穿百家，豈並此不知乎？然此小節不足論，北江讀書有識，勝過淵如。

管異之〔同〕[205]《讀〈晏子春秋〉》云：

陽湖孫督糧星衍，甚好《晏子春秋》，為之音義，吾謂漢人所言《晏子春秋》，不傳久矣，世所有者，後人偽為者耳。何以言之？太史公為《管晏傳贊》曰：“其書世多有，故不論，論其軼事”，仲之《傳》：載仲言交鮑叔事獨詳悉，此仲之軼事，《管子》所無，以是推之，薦御者為大夫[206]，脫越石父於縲絏[207]，此亦嬰之軼事，而《晏子春秋》所無也，假令當時書有是文，如今《晏子》，太史公安得標曰“軼事”哉？吾故知非其本也。唐柳宗元者，知疑其書，而以為出於墨氏，墨氏之徒，去晏子固不甚遠，苟所為猶近古，其淺薄不當至是。是書自管、孟、荀、韓，下逮韓嬰、劉向書，皆見剽竊，其詆訾孔子事，本出《墨子·非儒》篇，為書者見《墨子》有是，意嬰之道必有與翟同者，故旣采《非儒》篇入《晏子》，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，是此書之附於墨氏，而非墨氏之徒為是書也。且劉向、歆，班彪、固父子，其識皆與太史公相上下，苟所見如今書多墨氏說，彼校書胡為入之儒家哉？然則孰為之？曰：其文淺薄過甚，其諸六朝後人為之者歟！〔自注：《崇文總目》稱《晏嬰》六篇已亡，今書出後人采掇，其言尤信。〕

子厚未言《晏子》古今本有異同，異之爬著《史記·傳贊》中“軼事”二字，乘間而入，故見解甚銳，其說能補子厚所不及。

吳仲倫有《書柳子厚〈辨晏子春秋〉後》一文，所見與管異之相似。其說云：

《晏子春秋》非晏子所作，柳子之辨審矣，而其說猶有未盡，吾疑是書蓋晚出，非太史公、劉向所見本，太史公、劉向所見之《晏子春秋》，不知何時亡失之，而六朝人好作偽者依放為之耳。凡先秦古書，於義理或多駁悖，而詞氣奧勁，必非東漢以來文士所能擬作，如晉《乘》、楚《檮杌》[208]、《孔叢子》諸書，皆斷然可決其非出周秦間矣。柳子言為是書者墨之道，吾以為此特因晏子以節儉名當世，非假是不足以成書，故刺取《墨子》意衍其說，未必果為墨者為之也。

此必是異之與仲倫常相見，討論及《晏子春秋》，而意向略相等，因而兩家之說，彼此相印照如右云。

張佩綸[209]云：“《揚子·五百》[210]篇：‘墨、晏儉而廢禮’，是揚以晏為墨也，柳嘗删定《法言》者，糾劉、班之失，而沒揚之說何歟？”簣齋所質，甚為得要，惟彼認定柳曾删定《法言》，未免失之識闇，吾別有專條論此，姑不贅，又柳薄子雲之為人，以己醉心騷賦，而全集幾無一字及揚，何簣齋亦並未見到此乎？〔張語見乙酉年《澗于日記》。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