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文祿崇柳

王文祿崇柳

明王文祿者,楊升菴之徒也,平昔徵文考獻,見解往往出人頭地,所著《竹下寤言》,其分別韓、柳處,立說如下:

韓退之學不如柳深,柳子厚氣不如韓達,韓詩優於文,柳文優於詩,韓不能賦,柳辭賦之才也。若論其世,柳非黨伾、文,伾、文援柳為重,韓之求薦,可恥尤甚於柳,世以成敗論人,是以知柳者鮮也。

明人稱道柳文優於韓者,尙有一黃禹金,禹金撰《䜈神》一書,其言如是,焦循《易餘籥錄》引之。然禹金止於較量兩家之文詞而已,而文祿則擴大其範圍,以至於政治與人品,所謂柳非黨伾、文,而伾、文引重柳,確未聞有人如此說過。韓三上宰相書之可恥,雖袒韓者亦不得諉為不知,而明白指斥之者亦希,由是而言,自范希文申柳以來,於柳能見其大而貌其全者,文祿此論,罕有倫比。雖然,文祿於韓,獨不免留有餘地,蓋升菴詆韓不解詩[121],凡稱之為大家者,都是市利他語,〔語見本編別條。〕而文祿卻謂韓詩優於文。由兩家之說推之,升菴所詆韓為不解者,文祿翻謂勝文一籌,於是韓直不解文為何物,乃是無可避免之邏輯論斷,嘻!此在文祿界說中為一小小寓德,無待深辯。

柳有辭賦之才,此明眼者皆知之,在柳並不以此自豪,特佞韓者蒙然張大古文運動之功,而不自以為可醜,論域雖小,而文祿鄭重提出,亦是一得。

文祿字世廉,浙江海鹽人,所著曰《竹下寤言》者,指所居樓前,植竹萬竿,日盤桓其下,或對客談,或游於藝,或靜而思,恍然有覺,即錄數言聊以舒適云云也。言雖甚誇,而論政不期與子厚隱隱契合,亦所在多有。如“張世傑”一段云:

張世傑露香祝天,天不佑宋何也?蓋天意以安民為重,以君為輕,況眞主已生於元,天意何嘗有華夷之分?安民則是矣。若世傑生存,必復立一主以爭天下,塗毒人民甚矣。蓋世傑所知者宋之天下,天意以天下為天下之天下,此正所以為天,非不佑宋,佑下民也。惟太王得之,故曰不以養人者害人,是以去邠而周祚興,亦天意也。〔釗案:本段與一四一三頁重複,應芟削。[122]〕

此其以民為重,而斬斷陋儒種種尊王無二、死節事大諸謬說,宜與子厚《舜禹之事》、及呂化光《諸葛武侯廟銘》諸文,參合讀之,而覺吾國除韓愈標榜偽道統以外,別有一番“天意在安民”之正論在。文祿所為《應迹》諸說,吾謂是炎炎大言[123],其義在此。

《應迹》者,文祿所立篇名。其略曰:

天下者天下之天下,於身無所關涉,舜、禹有之,亦暫主一時,凡其所為,皆應迹耳。果不可與,亦不必與,何須以“巍巍”贊之?當言舜、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,加“巍巍”者,疑因下章有此而誤耳。[124]

夫曰果不可與亦不必與者,相對言之,即果非與不可,亦即必與。此義文祿得其一面,子厚得其他一面,故吾曰彼此之文,合讀為宜,特質量之重,子厚之超出文祿者,不可以道里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