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實齋《原道》書後

章實齋《原道》書後

章實齋著《原道》上、中、下三篇,迥異乎韓退之之所為,以吾所見,實齋頗有取於柳子厚之《封建論》。試為核之:

夫殷、周之不革者,是不得已也。

天地果無初乎?吾不得而知之也。 

彼封建者,……蓋非不欲去之也,勢不可也。

彼其初與萬物皆生,……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。

然則孰為近?曰:有初為近。

德又大者,方伯連帥之類,又就而聽命以安其人,然後天下會於一。

徇之以為安,仍之以為俗,湯、武之所不得已也。

仁義忠孝之名,刑政禮樂之制,皆其不得已而後起者也。

天地之前,則吾不得而知也。

三人居室,旣非一身,則必有分任者,……所謂不得不然之勢也。

人之初生,至於什伍千百,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,有所弊而後從而救之。

孰為近道?曰: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。

周公以經綸制作,集千古之大成,則亦時會使然。

官司守一時之掌故,經師傳授受之章句,亦事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。

實齋立論,其間架一本諸子厚,旣如右述,然子厚從名家入,實齋嘗宣稱矣,須知名家詁“名”,其德有涵有蓄。何謂涵?凡名聞而義見者曰涵;何謂蓄?凡名熟視而義可推定者曰蓄。實齋《原道》,旣列舉其涵義爾爾,復從而推定焉曰:“學於聖人,斯為賢人,學於賢人,斯為君子,學於眾人,斯為聖人。”嘻!此道之所蓄應如是也,子厚論中未之顯言,而旁推交通,可得於焉結穴。蓋其作《貞符》曾嶄嶄宣示曰:“唐之受命,不于天,于其民”,熟視此語而推定其義,勢不能外於實齋之所論斷:凡不學於眾人,即不得為聖人。何以言之?夫民者授命於朝,不論其朝為唐為某,而要視民為國家威令之所從出,凡國家威令之所從出,即不得不尊為人民智慧之所從生。智慧何在?斯學習何在?聖人雖聖,智慧要下於人民一等,如之何不學?古之言曰:王者往也,斯如今之言曰:從羣眾中來;古之言曰:君者羣也,斯如今之言曰:還到羣眾中去,夫“還到羣眾中去”者何?曰:學。

實齋之論出,議者謂蹈宋人語錄習氣,不免陳舊取憎,獨邵氏晉涵[154]宣於眾曰:“此乃明其《通義》所著,一切創言別論,皆出自然,無矯強耳,語雖渾成,意多精湛,未可議也。”夫《通義》者,實齋所為檃括文史之名,實齋猶子[155]廷楓[156]又為言曰:“是篇題目雖似迂闊,而意義實多創闢,如云道始三人居室,而君師政教,皆出乎天,賢智學於聖人,聖人學於百姓,《通義》以前,從未經人道過,豈得謂陳腐耶?”夫實齋持論,一切推本於民,形勢依違於柳,安得謂從未經人道過?特實齋熟精文史,筆滑輒忘其所自耳。於是從其素而言之,是之謂通義,以文論文,無妨謂之柳志。他日子厚著《天爵論》又言:“使仲尼之志、之明,可得而奪,則庸夫矣,授之於庸夫,則仲尼矣。”凡此皆善學與不善學之別,人不善學,聖可一日而庸,人而善學,庸夫立見入聖,學之時義之大如此。然則學何自始?曰:始於向百姓學,易詞言之:始於到羣眾中去學。

吾曩言實齋《原道》,迥異於退之,異何在?曰:在退之不知有民,而實齋謂聖人學於百姓,實齋所謂百姓,即退之所謂民。又異於何通?曰:賴子厚之說而通,何以故?以聖人受命於民,傳曰:“禮時為大”[157],夫時有變,即民意有變,不續續向民學,即聖人將失其所受命故,夫是之謂柳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