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諸表,情文相生,委曲深至,《謝除柳州刺史》最為高品:

早以文律,參於士林。德宗選於眾流,擢列御史,陛下嗣登寶位,微臣官在禮司,百寮稱賀,皆臣草奏。臣以不愼交友,旋及禍訩,聖恩弘貸,謫在善地。累更大赦,獲奉詔追,違離十年,一見宮闕,親受朝命,牧人遠方。漸輕不宥之辜,特奉分憂之寄,銘心鏤骨,無報上天。謹當宣布詔條,竭盡駑蹇,皇風不異於遐邇,聖澤無間於華夷,庶答鴻私[55],以塞餘罪。

何義門評此表云:無一字不妙,深婉悽壯,可謂兼之。

自有韻文以來,而四六擅場,乃是歷朝重視奏記之故,此風至清末而猶未改。夫奏記者,固當時第一流實用文字,李賓之謂唐、宋善於此類文者,“大都詞簡意盡”。為問行文而達到詞簡意盡一境,豈不是恰到好處?是知人以無用訾四六,此自時會不同,文字因由有用而入無用,非文字本身之咎也。林紓曾謂:“賦學發源於屈、宋,取範於柳州,斯得矣”,終不失為知言。

義門謂:“‘早以文律’兩句,言屈之久,‘不愼交友’兩句,言過之輕,此於言外見意。”誠然誠然。至文律云者,指文字合格、能取科第而言,《致楊憑書》所云:“丈人以文律通流當世,叔仲鼎列”,亦謂文佳為世取法,當家子弟,聯翩科第。與《復杜溫夫書》:“但見生用助字,不當律令”,其於用字專注之所謂律者,事雖有別,而義仍一貫。查子厚在貞元五年,年剛十七,《與楊誨之書》云:“吾年十七求進士”,即此歲也,表云:“早以文律,參於士林”,言自不誣。元和十年,子厚已四十三矣,義門謂其意嗟久屈,言亦非妄。若“謫在善地”一語,衡以《與李建書》所云:“永州於楚為最南,涉野則有蝮蛇大蜂,近水即畏射工沙蝨”,及《與蕭俛書》:“居蠻夷中久,昏眊重膇,忽遇北風晨起,怵惕以為異候,意緖殆非中國人”,地之善也,果在何所?又“皇風不異於遐邇,聖澤無間於華夷”二語,亦求答鴻私、不得不然之說法,不然,子厚飛書親舊,汲汲求量移之謂何哉?此表潛意沈重,措詞輕緩,即仇人見之,亦止心非而不敢顯怨,此義門所以稱妙也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