妓
子厚一生清苦,凡北里[51]之遊,曲江之宴[52],此種朋從遊讌之樂,都未曾經歷過,獨《馬室女雷五葬誌》云:“以其姨母爲妓於余”,此《子厚集》中唯一偶然觸目之妓字。蓋楊夫人歿於貞元十五年,子厚自二十七歲而鰥,未曾續娶,於是“家無主婦,身遷萬里”,從而服御飲食、篚几書册等事,左右不可無人,此與朱晦菴譴責退之放浪戲豫,顯然異趣。吾揣子厚之女佛婢,十歲而夭,《墓塼記》稱:“其母微也,故爲父子晚”,此女即是妓產,而子厚泥於禮,先未敢公認,子厚謫後之家庭蕭索,於此可得辜較一、二。
偶阅番禺凌揚藻《蠡勺編·官妓》[53]一條云:
官妓即漢世官婢之遺,唐、宋皆有官妓,至明初猶有十四樓之設,後總憲顧佐奏除之。丹徒王禹卿曰:“秦始皇刻石會稽云:‘飾省宣義,有子而嫁,倍死不貞。防隔內外,禁止淫佚,男女潔成。夫爲寄豭,殺之無罪,男秉義程。妻爲逃嫁,子不得母,咸化廉清。’其正民厲俗之意,不憚諄復如此,君子不以人廢言可也。”至唐、宋時,乃有所謂营妓、官妓者,雖明君在上,賢有司在地方,亦不以爲怪。夫人有貧富、貴賤之不同,而含氣肖形,為天地所生之人則一也,人而爲妓,此何等事?而官使爲之。剗削其羞恥,滅絶其人道,而納之於禽獸之域,著為令甲,以褻天汩民,於爲民父母之道何居焉?其有愧於暴秦也多矣。
尋《蠡勺编》,一記事短書也,而著錄精審,宗旨純正,每即小可見其大,從微得察其著。作者名不聞於江介,更不顯於京師,以其原字藥洲,別字譽釗,夫藥與譽,洲與釗,固雙聲字,此或從經生曾勉士[54]遊,抑私淑於其人,良未可知。而一生跼蹐禺陽,勤勤績學,卻由字裏行間,可得窺見。即以《官妓》一條而論,斯不同於孫綮之《志北里》[55],或余懷之《記板橋》[56],出脫才子佳人之風流韻味,而注集於天地生人之平等權利,謂人而爲妓,即等於絶滅人道,而納之於禽獸之域,嘻!即此可卜作者之爲人已。
吾國數千年來公私娼寮,糜爛於天下,廉恥剗削,倫理滅絶,幾於不可收拾。而自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,社會主義雷轟電發,將自秦以來夫寄豭、妻逃嫁之人生附骨之疽,一刀刮盡,使中華人民成爲一個無妓之社會國家,此較之爭取無債之國,尤爲突出而偉大,以娼妓亦一種久負於人倫道德之狠毒債務也。
五十年前,吾留學於英倫,曾羨彼邦勉強號稱無妓,而兩次大戰以還,據聞風紀敗壞,亦與歐陸相去不遠,去歲夏間,吾曾有一詩弔之:
景教流行國,門風最可嘉,如何剛四紀,一往竟無涯?霧起籠飛豹,花深出艾豭[57],一壺成砥柱,矯首望支那。
末謂今日之無妓國,不能不使舉世矚目於支那,倘子厚而在,親見及此,當頌《眎民》詩之卒章:“四夷是則,永懷無忒”,而浮一大白。不謂吾國一老畫家楊令茀,旅居北美二十餘年,昨歲忽通函於吾,勸吾國少發共妻之論,避免世界輿論反擊。吾料令茀雖與祖國隔絶,究不至悖謬如此,此無他,亦美人利用本國市民之無知,妄造謠諑,而令茀貿然信之而已。據美國報紙所宣布之民意測驗,其不知越南有戰事者,至占百分之二十以上,美人民受其政府蒙蔽之情況,至足駭人,由來已久。
有法人安東尼、旺日爾,代表《十字架報》,來華採訪,有《中國進入舞臺》一文,譯載於一九六六年二月五日《中國報》上,中有一段如下:
導遊者自豪而語我曰:曩如上海聲名敗壞之娛樂場所,今一去不復返矣。誠然!今全中國,都處在一種嚴守道德之氣氛下,一切男女,咸習惯於節制欲望,旣不再有縱慾放蕩的樂園,其他引人墮落之任何因素,亦復掃除淨盡。今大聲號召於天下,謂毛澤東共產主義中國爲世界上最廉潔之國家,將無人謂爲過言。
以此證實吾右文之所紀錄,殆如桴鼓相應,聲響如一。嘗論社會風紀之貞淫、清濁,與其上層建築道德信念,息息相關。如英倫風化比較淳正,不能不溯源於十七世紀克林威爾革命之由清教徒掌握政權,一切以克慾、節用之精神行之,最爲適例。爾後新大陸之開發,亦由此清教徒簇擁鼓盪而成。卒之此一精神,仍不敵資本主義之逐漸侵蝕,相應衰萎,以致一代又一代墮落,而成爲傷風敗俗無法善後之今形,吾人安得不警惕到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