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馬宗霍[85]近為余言:古來權臣,不能一日放棄其權,無權之日,即死之日,如曹操、如李德裕、如曾國藩,皆足取證此理。宗霍又言:“太炎先生燕居講學,即作如是觀”,吾聞其語,心怦怦然。王叔文當國,廑五越月,而以母病不得不暫去職,則設讌於翰林,告哀於諸閹曰:
叔文母病,以身任國事之故,不得親醫藥,今將求假歸侍,叔文比竭心力,不避危難,皆為朝廷之恩,一旦去歸,百謗交至,誰肯見察以一言相助乎?〔按語見《資治通鑑》。〕
俱文珍隨其語而抑之,叔文無以對,此叔文知權之不可一日去也,柳子厚亦知之,其《與蕭俛書》曰:
僕不幸,嚮者進當臲不安之勢,平居閉門,口舌無數,況又有久與游者,乃岌岌而操其間哉?其求進而退者,皆聚為仇怨,造作粉飾,蔓延益肆,非的然昭晰、自斷於內,則孰能了僕於冥冥之間哉?
然若而事者,非能以口舌爭也,必決鬥始足以善其後,一旦決鬥之具失,即萬事瓦裂,長此終古。叔文“出師未捷”之吟,不如子厚“恬死百憂盡,苟生萬慮滋”十字,其為曠達多矣。
蕭俛在朝,聞望不淺,得子厚書,始終不為申理寃滯。《白樂天集》有《俛除吏部尙書制》云:
勑:古者君使臣以禮,臣事君以忠,季代已還,鮮由茲道。先皇帝創於是,故在位十五載,凡解相印者殆二十人,多寵為大僚,或付以兵柄,矧予小子,宜有加焉。而輔弼之臣,嘗經一日造吾膝,沃吾心,則思與之始終,厚申恩禮,不唯勸感來者,且不敢失墜先志也。尙書右僕射蕭俛,忠肅孝敬,佐吾為理,以勤事國,以疾退身,本末初終,不失其道。旣免樞務,倚為右揆,加恩超等,復吾前言,而俛繼上讓章,至於三四,敦諭煩切,陳乞彌堅。是用正命為選部尚書,而冠六卿,統百職,尙可以表吾寵重,亦所以成爾謙光,爾宜欽厥止,愼厥終,無忝我褒揚之命,可吏部尙書。
據此,俛將何事不可言者?或曰:制中“在位十五載”,乃指憲宗元和共十五年也,則右制頒於長慶初,而子厚適已前卒,俛雖得言,而子厚不及待,為之奈何?嘻!此遁詞爾,倘子厚審知俛無力為言,即自始無書與之矣,俛之所以不言,諒其中別有大故,而非恆慮所能推及者在,此吾於他條略有申述,不欲贅言。
夫權臣不可一日無權者何?曰:用權之日久,或用權而結怨於人者衆,一旦去位,怨家即欲得而甘心,此其影響於人,其途有二:一、求權之永不去身,二、預為可去之地,善保其權不用。如李德裕其前者,如蕭俛其後者,子厚殆介乎二者之間,而為其犧牲。蓋叔文求不去其權而不可得,子厚旣隨流而下,蕭俛直私其權而不肯用,子厚又不得藉其力以起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