闢韓餘論

闢韓餘論

自前清末造,侯官嚴復著論闢韓,退之在思想上千年不倒之壟斷地位,開始動蕩,隨而韓、柳對峙之局,韓方每況愈下,以至公曆一九四九年人民政權成立,韓之《原道》誅民學說,形成冰與炭之不能兩存,於是柳進韓退之自然形勢,乃如蓬萊驟淺[145]之無可動搖。

不謂右一理解,乃屬鄙夫管窺之見,一覽外間噂沓[146]背憎之象,有以看到傳統思想之惰力,猶未消散以盡,從來軒韓輊柳、尊君抑民之復辟意嚮,恍若蠢蠢思動,遏制新機,吾為此懼,用申警惕。

解放十六年來,絡續發行之雜誌論文,及專題著述,[147]吾略略加以瀏覽,即發見為韓迴護之文不少。竊思吾人於韓,並無先天讎恨,且有關文學上之成就,亦無意加以抹煞,惟吾民國也,澈底革命後人民協商共同創立之民國也。夫民出粟米麻絲,作器皿,通貨財,旨在自衛衛國,而不在單獨事上。蓋事上者相對之詞,並無絶對之義,根據孟子“土芥、寇讎”之說[148],民之拒絶供應,有何不可?倘不如上意則受誅,如退之言,民亦為上之俎上肉耳,退之直讎民耳,將古來歷代相傳或成或敗之農民革命,以及近代中外源源不絶之工人罷工,吾人應予以何種歷史價値也乎?由此看來,退之所謂道,不能不加以嚴格批判,退之之文與學,亦斷不能無差別而濫予接受,此固非為柳子厚與韓退之爭一日之短長也已。

近有公言韓柳優劣,不在學不在文而在道,退之之道,較子厚遙為遠大,所以至宋而羣儒嚮應,道乃大行云云者,嘻!不圖今日,得聞此言。嘗論封建社會之於民,旣總持民之生產資料,同時復掌握其精神資料,此之精神資料,非得御用學者為之主張施設,輒不能自圓其說,而招致人之景從。如退之者,正此類御用學者之前茅也,以是退之之道,號為遠大,彼並不能自為遠大,特不過投合後來民賊之需要,供求相應,而為人利用,姑予推崇而已。韓學如何至宋大行,得此數語,如畫龍而點睛,正綽綽然有餘。惟如此也,子厚之道,崇民至上,斷唐之受命不于天,于其民,已為中唐所接受不了,於宋又何望?彼濂、洛諸儒,拘牽六藝,曲解君親無將[149]、天王明聖諸說,以寇讎、土芥乎人民。於斯時也,視民如傷之子厚,將避之若浼之不暇,惟望數百年後,以一九四九年之有朝一日,或有人焉,大書深刻此一民字,而顯現其眞實意義,旦暮遇之而欣慕焉,如斯而已矣。今幸而其時已屆,顧叫囂乎東西,隳突乎南北,他之聲不聞,而微聞軒韓之音不絶,烏乎噫嘻!此得毋使持天演論闢韓之嚴幾道笑人?

子厚好佛,吾無取曲為之諱,惟以假反佛之退之凌之,則嫌文不對題。退之《與孟簡書》曰:“有一老僧號大顛,識道理,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,不為事物侵擾,要自胸中無滯礙,以為難得。”子厚《送僧浩初序》則云:“凡為其道者,不愛官,不爭能,樂山水而嗜閒安者為多,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,舍是其焉從?”兩兩相較,亦半斤八兩耳,將何所見高下為?曩論退之好佛,直好佛耳,同時置儒之道於不顧,而子厚好佛,輒不忘儒,且往往援佛以入儒。其所為《無姓和尙碑》曰:“佛道逾遠,異端競起,唯天台大師為得其說,和尙紹承本統,以順中道。”《雲峯寺和尙碑》曰:“師之教尊嚴有耀,惟大中以告後學是效。”此曰中道,曰大中,皆子厚所領會於儒學之深遠大義,平生文字往復申述,不下百十次,對於佛也,而亦督責使歸於一。由是言之,退之好佛,單純而偏嗜,有甚於子厚,人或以佞佛罪子厚,吾謂佞佛者退之,非子厚也。其他如子厚主無神,退之依違無詞,子厚反封禪,退之則上表請封禪,此皆觥觥[150]柳優於韓處,而反封禪尤為突出,自來卓犖文人中從無一人為之。顧論者一字不提,反而以退之之偽反佛,鰓鰓然凌駕子厚之上,此眞方寸之木,強使高於岑樓,抑何可笑!

或指子厚為天台宗信徒,信佛書上禍福報應彌天大謊。按《高僧傳》:昔佛滅度後十有三世,至龍樹始用文字廣第一義諦,嗣其學者號法性宗。元魏、高齊間,有釋慧文默而識之,授南嶽思大師,由是有三觀之學,洎智者大師蔚然興於天台,而其教益大。所謂天台宗者止於如是,其中並無牛鬼蛇神、[151]禍福報應謊話,且子厚研求天台,有由儒宗改造該宗意,如右引《無姓和尙碑》語,尤粲然明白。

或又謂《送僧浩初序》所謂“與《易》、《論語》合”,大概是指《易經》多載神鬼怪語,此一“大概”也者,其然!豈其然乎?吾因此言,重復循誦柳《序》,得見作者用心在閒性安情,養居無求,發明浮屠與《易》、《論語》之相合而已,別無何種神鬼怪語,擾其筆端,此亦可明白指出者。

右論佛細碎小節,比之道與文章,殊微眇不足道。以吾所見論著有涉是者,亦姑與牽連及之,以知韓、柳所為轇轕之大凡焉爾。竊思解放已二十年矣,執三尺童子而問之,所答惟民至上,定爽然出口而無違,本編固曾聲言繼往而不開來,然欲坐是對下一代逃避責任,卻誰也不敢堅持而絶不動搖?要之韓、柳之優劣何在,必須申述清楚者,不外一個道字,區區短篇,粗具崖略,本編百餘萬言,觸類而長,覼縷不辭,指疵出新,惟賴明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