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唐詩中韋、柳對稱,已成為口頭禪,惟言出東坡之口,應與恆流迥不一致。東坡曰:“柳子厚詩,在陶淵明下,韋蘇州上,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,而溫麗清深不及也。所貴乎枯澹者,謂其外枯而中膏,似澹而實美,淵明、子厚之流也,若中邊皆枯,澹亦何足道?”此所謂外枯中膏,似澹實美,究何所指?
淵明者,晉之遺民也,始終心不忘晉,落筆盎然有見,自與一般山林枯槁之士不同,姑不深論。若韋、柳兩公,無形中伏有一種武俠氣概,《集》中恰各有一詩,可容對比,即韋之《逢楊開府》,與柳之《韋道安》是也。茲請將兩詩分列如下:
逢楊開府(韋應物)
少事武皇帝,無賴恃恩私,身作里中橫,家藏亡命兒,〔橫讀去聲。〕朝提樗蒲局,暮竊鄰家姬,司隸不敢捕,立在白玉墀。驪山風雪夜,長楊羽獵時,一字都不識,飲酒肆頑癡。武皇升仙去,憔悴被人欺,讀書事已晚,把筆學題詩。兩府始收迹,南宮謬見推,非才果不容,出守撫惸嫠。忽逢楊開府,論舊涕俱垂,坐客何由識?唯有故人知。
韋道安(柳宗元)
道安本儒士,頗擅弓劍名,二十遊太行,暮聞號哭聲。疾驅前致問,有叟垂華纓,言我故刺史,失職還西京,偶為羣盜得,毫縷無餘贏。貨財足非恡,二女皆娉婷,蒼黃見驅逐,誰識死與生?便當此殞命,休復事晨征。一聞激高義,眥裂肝膽橫,掛弓問所往,趫捷超崢嶸。見盜寒磵陰,羅列方忿爭。一矢斃酋帥,餘黨號且驚。麾令遞束縛,纆索相拄撑。彼姝久褫魄,刃下俟誅刑。卻立不親授,諭以從父行。捃收自擔肩,轉道趨前程。夜發敲石火,山林如晝明。父子更抱持,涕雪紛交零。頓首願歸貨,納女稱舅甥。道安奮衣去,義重利固輕。師婚古所病,合姓非用兵。朅來事儒術,十載所能逞。慷慨張徐州,朱邸揚前旌。投軀獲所願,前馬出王城。轅門立奇士,淮水秋風生。君侯既即世,麾下相欹傾。立孤抗王命,鐘鼓四野鳴。橫潰非所壅,逆節非所嬰。舉頭自引刃,顧義誰顧形?烈士不忘死,所死在忠貞。咄嗟徇權子,翕習猶趨榮。我歌非悼死,所悼時世情。
柳詩略詮釋如次:
貨財足非恡:“足非”字似應乙轉為順。
頓首願歸貨:歸貨,謂獻納財物。
師婚古所病:《左·成六》:齊侯欲以文姜妻鄭太子忽,忽曰:今以君命奔齊之急,而受室以歸,是師婚也,民其謂我何?
朅來[74]事儒術,十載所能逞:“逞”字作平聲用,見《文選·張平子〈思玄賦〉》:“遇九皋之介鳥兮,怨素意之不逞,遊塵外而瞥天兮,據冥翳而哀鳴”,注:“《字林》曰:逞,盡也。”在本文謂:讀儒書十載而能事盡,於意適合。“十”或作“千”,非。
慷慨張徐州: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。
前馬出王城:指貞元十三年十月,建封來朝,道安從之。
君侯旣即世:十六年六月,建封卒。
橫潰非所壅,逆節非所嬰:壅,塞也,謂軍士作亂,未能塞而止之。嬰,加也,謂正直成性,逆節之事不能加之。
舉頭自引刃:指建封死而軍亂,子愔為兵馬留後,而道安自殺。
右詩見於兩家《集》中,無識者或疑其不類,惟若從東坡眼中之枯澹窺去,則中含之膏為何寶,外彰之美為何狀,皆得從此類詩中軒豁呈露,然此可與知者道,難為俗人言也。
吾嘗論為人肯講眞話,文章方有出路,此兩家所言皆眞也。韋之事跡,不見正史,倘無此詩,彼出身三衛,放浪不羈等情,何能從枯澹篇中察出?柳詩雖非自寫身世,而胸中一種骯髒不平氣槪,亦正賴此類語言瀉出。後段“橫潰非所壅,逆節非所嬰”,“烈士不忘死,所死在忠貞”等語,何啻短簫入破,血淚和流,從冷靜時發出激越情感,方見人生眞趣。
韋詩生前不見貴重,自白樂天《蘇州答劉夢得》云:“敢有文章替左司?”左司之名始起,此不如柳州高文典册,早年即已名蓋一世。又韋老壽,年至九十餘,尙在人世,人莫知所終。蓋韋生於開元,而至太和末猶存,柳州一生四十七年,廑抵左司中年一段經歷。雖韋由左司郎中出刺蘇州,在貞元初,年時堪與柳州相接,而自承“蹇劣乏高步,緝遺守微官,〔《廣德中洛陽作》。〕”若而詩人,自未必見賞於顯美一時之京朝官已。
應物老壽,及為蘇州刺史兩事,傳說中頗多矛盾。《唐音癸籤》云:
韋應物正史無傳,賴《國史補》[75]數語,足存其生平為人、及官閥之概。當時仕只蘇州刺史而止,未嘗又別為他官,沈明遠[76]為《補傳》,較《國史》尤詳備,而刺蘇而後,復有江淮鹽鐡轉運、太僕少卿、兼御史中丞一銜,則采自劉禹錫《舉自代狀》,其搜補亦云勤矣。今考《白樂天集》,有書與元稹論應物云:其詩身後人始知貴,此書作於元和中,而劉之《狀》稱太和六年,則應物歿已久矣,當另是同姓名一人耳,蘇州正不藉卿銜重,何庸誣之?中時又有韋某,誌失名,所稱韋蘇州,蓋不下六、七人矣,人但知有左司耳。
又《漁洋詩話》云:
小說載李習之翺,在潭州嫁柘枝妓事,以為韋蘇州,舒元輿詩云:“誰是蔡邕琴酒客?魏公懷舊嫁文姬”,[77]古今稱為佳話,而不知其汚衊賢者也。按應物為蘇州刺史,在貞元之初,其後又有韋夏卿,在貞元十年,韋覬,在元和時,與習之之世差近,而翺與應物固渺不相及也。且韋、李二《集》俱在,亦無一字相涉,則“蔡邕琴酒”之語,何竟武斷屬之左司耶?李觀元賓《集》中,有《代人上韋蘇州》二書,每疑其暴戾恣橫,不類左司所為。觀與翺同元和中人,皆與左司無關,此二事皆不可不辯也。乾元中又有韋黃裳、韋之,大
合胡震亨、王士禛兩家所載觀之,左司老壽,不可能到太和末,又蘇州刺史之姓韋者不止一人,夢得太和六年所舉,決非左司。漁洋謂習之、元賓皆元和中人,應與左司兩不相涉,然則柳州亦與二李等耳,似亦難與韋有關。凡此皆考訂中有趣之點,獨吾今茲所論,在韋、柳詩之相近,而不在人之相接,右列各證,止於乘便涉及,無取深考。
韋、柳詩之比較,論者多有,茲以《援鶉堂筆記》為例。《記》云:“韋自在處過於柳,然亦病弱,柳則體健,以能文故也。”薑塢本不善詩,評何能確?以柳州能文,而推定詩健於韋,自是頭巾家語。
《癸籤》又記:“應物《答故人見諭》詩:時風重書札,物情敦貨遺,〔去聲。〕機杼十縑單,慵疏百函媿,嘗負交親責,且為一官累,唐時仕路,蚤重此事,令人以守正為憂。”吾推孝轅[78]之意,求之《子厚集》中,覺此類憂時念亂、太息弊風之作,不少概見。惟如《石門精舍》詩[79]:“道異誠所希[80],名賓[81]匪余仗,超攄藉外獎[82],俛默有內朗,鑑爾揖古風[83],終焉乃吾黨。”又如《詠史》云:“風波歘[84]潛構,遺恨意紛紜,豈不善圖後?交私非所聞。”此律之左司用意,適得其反。尋左司晚節為詩,於道猛得,所為較退之輩劍拔弩張,已不知落下火氣,為量何許!顧盱衡世局,仍不免帶着客氣,如《癸籤》所引詩是也。若子厚安神自養,淨絶尤怨,於世態有善善而無惡惡,此較韋公之所成就,取境又進一大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