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劉原父譏誚歐九之不讀書,閱七百年而至中清,李巨來[222]又蔑視方望溪,認為讀書之少特甚,兩事遙相呼應,若有默契。尋歐、方皆當時文壇宗匠,其何以使如此學殖荒落之人,坐擁皋比,成就大名,頗為學者所難理解。袁子才者,行輩稍後於望溪,以天與高齡,駢、散均擅勝場,當然不是不肯讀書一流人,彼曾有一書與友人論文,如下:

夫古文者,途之至狹者也,唐以前無古文之名,自韓、柳諸公出,懼文之不古,而古文始名。是古文者,別今文而言之也,劃今之界不嚴,則學古之詞不類。韓則曰:非三代、兩漢之書不觀[223],柳則曰:懼其昧沒而雜也,廉之欲其節[224],二公者當漢、晉之後,其百家諸子,未甚放紛,猶且懼染於時。[225]

子才此書,侃侃善道,貌似當行,而實一取巧投時之作,以朦人耳目,欲求其故,可得而言。

乾隆末期,和珅當朝,太阿倒持,賄賂公行,讒慝紛作,弘曆昏耄倨傲,兩臻其極,認天下長治久安,不可一世。而士子生息迭次文字獄後,疲於場屋,日不暇給,在無情截搭之偽功令下,圖恃一日儻來之運,攫取一官半職,敷衍生活,從來焜熠一世之高文典册,渺焉無聞。而子才本人,耄年縱慾,酒肉紛紜,期於取樂一時,久無意名山著述,其與空疏務外之少年,荒淫徵逐,亦一味逢迎其短,而不得強人所難。望溪再傳弟子姚姬傳,與子才同時契好,見而憂之,因倡為義理、考據、詞章三者不可缺一之論,妄冀補救一時,而亦無人領受,等於東風過耳。子才發書當時之環境形勢,大略如右。

子才書之內容,姑以韓、柳二人為限,稍事探討,而韓所謂非三代、兩漢之書不觀,吾於本編屢有陳述,亦不具論,單就子厚一人言之。

書中所引“懼其昧沒而雜也”,“廉之欲其節”兩語,出自《答韋中立論師道書》,其原文為:

故吾每為文章,未嘗敢以輕心掉之,懼其剽而不留也,未嘗敢以怠心易之,懼其弛而不嚴也,未嘗敢以昏氣出之,懼其昧沒而雜也,未嘗敢以矜氣作之,懼其偃蹇而驕也。抑之欲其奧,揚之欲其明,疏之欲其通,廉之欲其節,激而發之欲其清,固而存之欲其重,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。

此第一句屬一段落,第二句屬又一段落,其為如何斷章取義,以圖取得所欲盜竊之意義,與昌黎之不觀書相映成趣,讀者不難一望而知。又子厚本書賡續下去,歷言本之《書》如何,本之《禮》如何,本之《春秋》及《易》又如何,參之《穀梁》如何,參之《孟》、《荀》如何,參之《老》、《莊》、《國語》、《離騷》、《太史》又如何,子才都削去不問,而欲襲取八股文釣、渡、挽惡劣形式,東鉤西搭,移取“廉之欲其節”五字,檃括一切。此誠偷天換日高手,欺人太甚,妄以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,而當時士夫之故作癡聾,以默受子才之誑騙語言,亦自可想而知。

吾嘗論子厚晚年精進,日讀書以終其身,自來士人莫與倫比。試觀其《與李翰林建書》:

僕近求得經、史、諸子數百卷,嘗候戰悸稍定,時即伏讀,頗見聖人用心,賢士君子立志之分。著書亦數十篇,心病,言少次第,不足遠寄,但用自釋。貧者士之常,今僕雖羸餒,亦甘如飴矣。

據此,子厚如何心氣和平,日手一卷,務朝聞夕死以自滿其志,讀者先不自慚,求得如子厚之百一,以無忝乎為人於世,而顧反脣相稽,盜取其自儆儆人之單言片語,抹煞壹是,幾等於思欲滅絶後世之讀書種子而後快,從古寡廉鮮恥之徒,寧復有過於此?

偶憶十一、二歲時,曾讀子才所為“老者安之”三句八股題文,其中一聯:“已落形氣之中,即不得高談玄妙,旣生三代以後,又無人共任仔肩”,深信名人名句,作者具有安邦定國之闊大胸襟,使我七十年有奇,而迄未忘懷。由今觀之,此類功令文字,固不妨蛇蝎其中,而錦繡其外,於以太息朱元璋在洪武十七年所頒八股取士之偽詔册,直從精神上滅亡中國,控制歷代讀書根苗於所謂彀中,經過七百餘年之久,而至世界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而始得解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