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亭林評韓

顧亭林評韓

亭林紀退之事,名必稱文公,意在崇韓可知。顧於退之失檢之處,亦不肯稍為諱飾,如諛墓,借劉夢得語指為眞贓,已別載。茲就《日知錄·文非其人》一條,甄取如下:

少年未達,投知求見之文,亦不可輕作。《韓昌黎集》有《上京兆尹李實書》曰:“愈來京師,於今十五年,所見公卿大臣,不可勝數,皆能守官奉職,無過失而已,未見有赤心事上,憂國如家如閣下者。今年以來,不雨者百有餘日,種不入土,野無青草,而盜賊不敢起,穀價不敢貴,百坊百二十司,六軍二十四縣之人,皆若閣下親臨其家,老姦宿贓,銷縮摧沮,魂亡魄喪,影滅跡絶,非閣下條理鎭服,宣布天子威德,其何能及此?”至其為《順宗實錄》,書貶京兆尹李實為通州長史,則曰:“實諂事李齊運,驟遷至京兆尹,恃寵強愎,不顧文法。是時春夏旱,京畿乏食,實一不以介意,方務聚斂徵求,以給進奉。每奏對,輒曰:今年雖旱,而穀甚好,由是租稅皆不免,人窮,至壞屋賣瓦木、貸麥苗以應官。陵轢公卿已下,隨喜怒誣奏遷黜,朝廷畏忌之。嘗有詔免畿內逋租,實不行,用詔書徵之如初,勇於殺害人,民不聊生,至譴,市里讙呼,皆袖瓦礫,遮道伺之,實由間道獲免。”與前所上之書,迥若天淵矣,豈非少年未達,投知求見之文,而不自覺其失言者耶?後之君子,可以為戒。

退之《上李實書》,在貞元十九年癸未,時退之三十六歲,號將仕郎守國子監四門博士,已不能與一般少年未達者比。是年自正月至七月不雨,書旣指實不雨者百有餘日,上書之期日,大概即在七月,而退之得御史,又適當是時,天地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。以勢推之,或者李實得書甚喜,因力薦退之,使之得官,此當時大有可能。查退之得御史在秋季,而陽山之貶,即急迫在冬季,似退之受監察御史之命,為時甚暫, 略計不過月餘而已。蓋是時有詔以旱飢蠲租之半,有司徵愈急,所謂有司,即李實也。退之以御史與張署、李方叔上疏請寬民徭,所言與《上李實書》恰相反,以此逢實之怒,疑其言諷己,因譖於上而致貶,史稱“為幸臣所讒”,幸臣又即實。由此說來,退之因求官而諂事李實,旣得官矣,又無法拒斥同僚張署、李方叔之請,不嚴劾之,於是上書用盡諂諛口吻,卻等於自栽荊棘,身撲其上,造成矛盾重重,無自解脫,亦大與尋常投知失言不同。亭林譴責退之,不肯推入深處,仍不得謂非意存左袒云。退之此一階段之仕路得失,如此明白,而退之在寄人詩篇中,猶以劉、柳洩言,致落寃讎為疑[66],十分可笑,事以另載不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