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雲銘評退之陽山之貶
林雲銘字西仲,清初頗有時名,特為制藝鑽研古文,一帖括陋儒也。但有時詮次史實,反較全祖望之流清晰,如退之陽山之貶,祖望糾纏於退之自為各詩,蔽罪韋、王,兼疑劉、柳,而雲銘一語斷定曰非。其《年譜》中先簡舉曰:
貞元十九年癸未,三十六歲,由四門博士遷監察御史,十二月,因天旱人饑請緩徵,忤京兆尹李實,貶陽山令。
又為之注曰:
本傳上疏極論宮市坐貶,考《全集》無論宮市疏,即公《赴江陵途中》詩,只言請緩徵,並不及宮市,故從《綱目》。
退之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云:
右臣伏以今年已來,京畿諸縣,夏逢亢旱,秋又早霜,田種所收,十不存一。陛下恩踰慈母,仁過春陽,租賦之間,例皆蠲免,所徵至少,所放至多。上恩雖宏,下困猶甚,至聞有逐子棄妻,以求口食,折屋伐樹,以納稅錢,寒餒道塗,斃踣溝壑,有者皆已輸納,無者徒被追徵,臣愚以為此皆羣臣之所未言,陛下之所未知者也。臣竊見陛下憐念黎元,同於赤子,至或犯法當戮,猶且寬而宥之,況此無辜之人,豈有知而不救?又京師者四方之腹心,國家之根本,其百姓宜倍加憂恤,今瑞雪頻降,來年必豐,急之則得少而人傷,緩之則事存而利遠。伏乞特勅京兆府,應今年稅錢及草粟等,在百姓腹內徵未得者〔按“腹內”猶言“額內”〕,並且停徵,容至來年蠶麥,庶得少有存立。臣至陋至愚,無所知識,受恩思効,有見輒言,無任懇款慚懼之至。
西仲作總評曰:
德宗專意聚斂,時藩鎭如李兼、韋皋、李錡,皆以進奉求媚,而刺史裴肅、判官嚴綬,亦效之而得遷擢,故京兆尹李實務徵求以給進奉,賦稅之外,不知增了多少科派。因旱蠲免,循例而行,上下之間,乃具文非實政也。按《順宗實錄·貶李實詔》云:“比年旱歉,先聖憂人,特詔逋科,悉皆蠲免,而實敢肆誣罔,復令徵剝”等語,是不但腹內之稅錢草粟,現在追繳,即額外所徵,亦未必不加故也。公纔遷御史,即以緩徵為請,其意以天旱人饑之時,正供尙不能輸,何況額外?其中回護斡旋,語意亦甚和婉,但當天子患貧、小人固寵之時,安能以不入耳之談為民請命乎?陽山之貶,必有以公“市恩於民、使民歸怨於上”之語而行讒者,猜忌如德宗,未有不信而加罪也。厥後紫陽作《綱目》[108],特書曰:貶韓愈為陽山令,所以深譏德宗用人聽言之失,公雖貶有餘榮矣。[109]
西仲序次極明,所以引《順宗實錄·貶李實詔》,適韋、王執政時所頒,詔中數語,可能即由劉、柳執筆。可見陽山之貶,韋、王、劉、柳直與退之同氣相求,謝山識在西仲下,遽認退之自為詩句是眞贓發見,可笑之至。釗案:清初以自工功令文而兼評選一流人,包括方靈皋、何義門在內,竊見林西仲史識獨高,足與全謝山上下議論,因特揚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