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先友記》載:“崔稹,清河人,至檢校郎,子羣,為右補闕,贈給事中”,此即序中所云“通家之舊”,至“外黨之睦”,疑指永貞中敦詩是同情政變之一人。之二誼者,子厚大抵視為至高無上,莫與比倫,而在此序,則漠然置之,謂“吾不以是合”,然則子厚平生珍視、性命與俱者,為何物乎?曰:友。

子厚誠於求友,第一戒妄交,凡論交一定,即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。此序所涉,除敦詩與己外,兼及李杓直、韓安平二人,共四友。此四友者,子厚於性、於行,皆有所論定,所遣形容諸詞,不溢尋常倫紀之外,界微易混,耳熟難詳。雖然,四友中,子厚隱為盟主,性行經其品題,即終身移動不得。元和十五年,子厚喪歸,諸友皆有祭奠之詞,敦詩之詞曰:“羣宿受交分,行敦情契,遺文在篋,贈言猶佩”,即指此序言。

韋絢所錄《劉賓客嘉話》[1],記韓退之與崔敦詩之交誼,有如下一段記載:

韓十八愈直是太輕薄,謂李二十六程曰:某與丞相崔大羣,同年往還,直是聰明過人。李曰:何處是過人者?韓曰:共愈往還二十餘年,不曾共說著文章,此豈不是敏慧過人也?[2]

絢自稱長慶元年,謁賓客於白帝城,猥荷賞接,許晨昏與諸子起居。根於教誨,為之解釋經史,或劇談卿相新語,異常夢話,因而錄成一書。書旣成,廣傳於世,所錄事迹,《新書》採用不少,以韓、柳同時之人,親聞於韓、柳故交劉夢得之口,其語應是可信。

夫崔敦詩何如人也?依子厚《贈序》觀之:

清河崔敦詩,有柔儒溫文之道,以和其氣,近仁復禮,物議歸厚,其有稟者歟!有雅厚直方之誠,以正其性,慤論忠告,交道甚直,其有合者歟!是故日章[3]之聲,振於京師,嘗與隴西李杓直、南陽韓安平,洎予交友。杓直敦柔深明,沖曠坦夷,慕崔君之和;安平厲莊端毅,高朗振邁,說崔君之正。余以剛柔不常,造次爽宜,求正於韓,襲和於李,就崔君而考其中焉,忘言相視,默與道合。

就中“慤論忠告,交道甚直”二語,可為敦詩交友的彀,而柳、崔及李杓直、韓安平之間,於文於行,皆不斷多所商討,皦然可知。顧退之與敦詩,在貞元八年同舉進士,通籍之後,往還不絶者亙二十餘年。夫以文交而不曾說著文,迥異於四友之勤勤就正,始終不倦,抑又何故?

嘗論退之以傳道、授業、解惑自任,敢抗顏而為人師,其所為《師說》稱:“士大夫之族曰師、曰弟子云者,則羣聚而笑之,問之則曰:彼與彼年相若也,道相似也,位卑則足羞,官盛則近諛。”夫退之果何必取年相若、道相似之士大夫,強納於弟子之列,以致人畏羞而恥諛,因而裹足不前也哉?世論曾謂李翺、張籍,皆不樂為韓門弟子,而退之強致之,其不至公然破裂,其間不能以寸,以《師說》推之,事未必全不足信據。而崔敦詩者,又適為年相若、道相似、且官相等之士大夫,倘開口而說著文章也,退之其將以師道自居,或隱或顯,置敦詩於弟子表著之位,殆不難想像而得。然則退之之說文章,乃雉媒也,由鹿也,凡雉不親媒入網,鹿不即由被縶,雖鳥獸也而人且智之,今退之稱敦詩敏慧過人,竅要即存乎是。若子厚自認剛柔不常,造次爽宜,願就敦詩而考其中也,則大大不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