蝜蝂傳

《蝜蝂傳》，一不足二百字之小文耳，切有所指，不難看到，但所指為誰？無法知之。廖本稱：“公之所言，蓋謂當時用事貪取滋甚者”，而蔣之翹則云：“此當是子厚貶後自悔之言”，其說謬甚。陳仁錫[61]從而申言曰：“公所諷託，宜其持己剛矣，卒不免於黨錮，豈於此輸一著耶？”說尤為謬之謬。

吾揣此文，子厚為王涯而作，涯與子厚早為友，觀同列名《祭李汶中丞》，及《獨孤申叔墓碣》，載信友十三人於碣後，涯亦與焉可知。顧除此之外，《集》中不見涯名，夫貞元十八年以至子厚之歿，時屆廿載，不為不久，而其中往來酬唱之跡，概乎未見，則兩人性情、文字間，有大大距離，不難一覽而得。雖然，涯早得學士，聲光不薄，韓退之《赴江陵途中寄贈翰林三學士》詩，所謂王二十補闕，即涯也。其人貪權嗜祿，固子厚所不喜，而子厚篤於故舊，亦難摽涯出諸大門之外，何況涯居永寧里，其宅為楊憑故第，子厚之妻曾就終於是，以此轇轕下上，情跡未必不通。子厚文中告誡重重，期之甚殷，息息惟貪取而近於危墜是懼，足見作者知涯甚深，並逆料將來禍患之難於倖免。果也，子厚歿後十六年，即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，涯年逾七十，以甘露之變，與賈餗、舒元輿，同腰斬於子城西南隅獨柳樹下。事雖為子厚所不及見，而涯“好上高，極其力不已，至墜地死”，此一必然因果，為《傳》文所刻畫者，竟未嘗有毫髪爽。何以言之？涯愛積聚，資財鉅萬，藏書殆與祕府相埒，名書畫鑿垣納之，死之日，一切蕩盡。時涯兼江南榷茶使，百姓恨之次骨，臨斬，爭投瓦礫如雨，此“其形魁然大者也，其名人也，而智則小蟲也”，白居易有《感事》詩弔涯云：“禍福茫茫不可期，大都早退是先知”，用意與子厚哀蝜蝂同。

蝜蝂於書失考，《柳集》注家無言之者。查《爾雅·蟲部》：傅負版，郭璞釋云：未詳。釗案：傅、負字誤疊。蓋此蟲名負版，或作“傅版”，負版，本義，傅版，假傅說版築為名；《爾雅》原只作“負版”，釋《爾雅》者注“傅”字於旁，遂爾誤疊成今形。《能改齋漫錄》[62]以為即柳文“蝜蝂”，鄙意與吳曾同。

近米元章[63]《寶晉齋帖》出版，徐森玉為文釋明：謂王右軍草書王略帖後，蓋有“永玩珍祕”四字朱文印，斯印即唐相王涯所有。徐君此考，不知何所依據，而查朱文四字印第二字，作“存”並不作“玩”。又閱唐蘭所作此帖《讀後記》，據元章《書史》：“余白首收晉帖，止得謝安一帖，開元、建中御府物，曾入王涯家。”此言曾入涯家者，止謝安一帖，至右軍二帖，雖標為貞觀御府物，其曾否經歷涯家，則無一語及之，姑不具論。涯當時以收藏之富著稱，名書畫幾與祕府相埒，至所藏何品，從來不見有何著錄，而今發見元章收三晉帖，因名其齋曰寶晉者，其三晉帖都可能經涯收藏，此雖約略增殖蓄念懷舊者之逸趣，而同時斷定如涯行同蝜蝂之無益於國家多文為富之數，曷勝太息？[64]

蝜蝂，於“負”、“版”加“虫”旁，並非原有蟲名負版也。《論語》[65]：“式負版者”，注：“負版者，持邦國之圖籍”，子厚《南亭敍志》云：“登年徒負版，興役趨伐鼛”，以如此可敬之職責，一轉而為可恥之貪汚，遂乃加“虫”旁以明之。猶之浮游與便旋，二者均無與於蟲，而一則見其生命之短促，至朝不保夕，一則見其身軀渺小，於沙礫中轉亂靈活，因分別以“浮游”與“便旋”名之，而特加“虫”旁，如蜉蝣，如，劃歸蟲豸，此吾國制名之妙用，隨處可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