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
賀松坡讀《宋清傳》深有感，為長篇《書後》如下：

書柳子《宋清傳》後（賀濤[20]）

子長得罪，知交莫救，《游俠傳》慨乎言之，子厚傳宋清，意與子長同，子長之意隘矣，子厚又從而甚焉。於清之得遠利，數數言之，其意蓋曰：有援我者，吾之報之也，豈後於德清者之報清，此傳之意也。不然，清之遇人足以傳矣，數言其得遠利，則賈人之尤巧者也，何足道哉？古之君子，其進也難，其退也易，雖獲譴以去，而充然有以自得也，吾讀子厚與許、蕭[21]諸書，益不能無惑焉。夫子長之辭激，子幼之辭敖，其於君子自得之趣，已邈乎其不相及矣。然彼二子者，謫非其罪，特假偏鷙激宕之辭，笑訕怒詈而攄其憤耳，子厚旣自反之不縮，而又倖人之憐而收之也，故其志幽抑，其音哀促，其氣亦遂萎然不能舉其辭，抑猶在二子之後歟！雖然，子厚以命世之才，銳於見功，至蹈大戾，其冀得復用，蓋欲直前過而竟吾才之所能耳。夫以斥逐廢滯無人省錄之身，抱壹鬱紆軫[22]無聊之志，而施政於遐僻瘴癘之地，其所錯置已足表暴於當世，使得復枋用，其效功天下豈可量耶？又烏得與奔勢竊榮、苟徼富貴者，等觀而類視之耶？然卒絀於讒毁，不得少伸，雖生平故舊所嘗致書而希其扳接，如蕭俛、許孟容、李建諸人者，亦終不肯為言，此退之所謂材不為世用，道不行於時也。嗚呼！豪逸之士之不容於世也久矣，庸謭痿窳之徒，席恆蹈順，幸免於戾者，方且日伺吾之隙，而以其所操尺墨繩之，一不自檢攝，而身敗名裂，終不復振者，不可勝數也。子厚之斥也，惜之者退之而已，李陵之敗，惜之者子長而已，吾著而論之，使操用人之柄者，苟遇英特非常之士，當懲其躁妄，而委曲以全之，無沮遏其志而敗壞其才，而士之自持其身者，尤當致謹於出處進退之際。世無退之、子長，則子厚乃竄斥之罪人，而李陵乃一降虜耳，雖有文學、勳烈，誰復稱道之哉？孟堅為《李陵傳》，旣侈陳戰狀以表其功，於其致敗及所以降而不反者，言之絶痛，而陵之本志，復於《蘇武傳》言之，可謂得子長之意矣。陳湯奇才偉功，以過犯屢嬰大譴，間以疾毁，卒致廢死，孟堅旣直書其功罪，而備載劉向、谷永、耿育訟湯之疏，以致其痛惜之意，嗚呼！此班氏所以為良史與！

松坡此文，用意甚鄙，彼以宋清為例，堅謂子厚以望報歆動人，使來救己，豈松坡未嘗一讀《寄許孟容書》作何語言乎？《書》曰：“伏惟興哀於無用之地，垂德於不報之所”，子厚當時困悴無聊，已造其極，尚復能以小人之腹，度君子之心，妄起幻想，欺朦長者如許孟容其人乎？林琴南讀此文，為之評曰：“興哀”二語，為通篇關鍵，是與松坡所揣測於《宋清傳》者，適得其反，何琴南之度量相越，去松坡如彼其遠乎？松坡又曰：子厚旣自反之不縮，而又倖人之憐而收之，此語尤謬。蓋子厚以用世為志，與韋、王輩奮力共進，事雖不成，淪於遷謫，生平為文，曾無一悔吝之辭，亦未嘗有交友不愼等惡劣意態，誠自反也，何縮與不縮之可言哉？倘或為人推引，復見枋用，大丈夫平陂往復之常，如子厚者，殆行無所事耳，倖人憐而收之，是何語句，可用於子厚者哉？子厚晚年習於南服，與民衆相處甚適，得山水奇趣尤自喜，此與松坡所謂充然自得，並無反背，何松坡蓬心未去，讀書不觀其通一至是乎？獨松坡末幅，稱子厚知己子長一人，所見高人一等。

吳至父在《與李翰林建書》後作評云：“方氏議其氣未充可也，至云與自反無怍者異，乃是隨俗是非，不究事實。子厚有何媿怍？正坐名高氣盛，見忌時流，遂至一斥不復耳，范文正嘗論此，最允當。”此至父諷望溪之褊狹，斷定子厚絶無媿怍，較之松坡聲言子厚自反不縮，與望溪同一鼻孔出氣者，其為師賢於弟子抑何遠耶？

古者人非史官，不敢為人隨意立傳，《子厚集》中有傳六篇，自宋清以至李赤、蝜蝂，大抵比於稗官之屬耳。若段太尉事關史實，意涉論贊，其文並不曰傳而曰逸事狀，此論顧亭林即堅持之，可云特識。松坡於《清傳》妄加箋證，且視為反躬悔吝之辭，強作解人，庸妄何極！嘗謂松坡吳門高第，識宜銳過其師，顧於實反下其師一階，則以至父獲友如嚴幾道[23]，能假借泰西理論，以培輔己之不足，而松坡曠無何友之故，由是以知人之得友，尤貴於得時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