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元十八南遊序
退之責子厚與浮屠遊,乃由子厚有《送元十八山人南遊》一序,則此序在柳、韓爭執中,是一極要左證。序云:
太史公嘗言世之學孔氏者則黜老子,學老子者則黜孔氏,道不同不相為謀[36],余觀老子亦孔氏之異流也,不得以相抗,又況楊墨、申商、刑名、縱橫之說,其迭相訾毁,牴牾而不合者,可勝言耶?然皆有以佐世,太史公沒,其後有釋氏,固學者之所怪駭,舛逆其尤者也。今有河南元生者,其人閎曠而質直,物無以挫其志,其為學恢博而貫統,數無以躓其道。悉取向之所以異者,通而同之,搜擇融液,與道大適,咸伸其所長而黜其奇衺。要之與孔子同道,皆有以會其趨,而其器足以守之,其氣足以行之,不以是道求合於世,常有意乎古之守雌者。及至是邦,以余道窮多憂,而嘗好斯文,留三旬有六日,陳其大方,勤以為諭,余始得其為人。今又將去余而南,歷營道,〔縣名,屬零陵郡。〕觀九疑,下灕水,窮南越,以臨大海,則吾未知其還也。黃鵠一去,青冥無極,安得不馮豐隆[37],愬蜚廉[38],以寄聲於寥廓耶?
子厚此書,於言理道各文中,獨見其大而會其極,為術先取異而通同,繼葆同而黜異。夫異由取以逮乎黜,號曰奇衺,語並不含非薄之意,亦如木工治器,斧削後零畸部分而已。別有系統不侔之學,本此奇衺以求會歸,遠焉曰釋,近焉曰楊墨、申商、刑名、縱橫,仍皆可自淑而佐世。子厚持論,殆足統合周秦名理,與歐西邏輯,而得其大方,以退之之聰明,豈其不能解此?《集》中《讀〈墨子〉》一篇,主張孔、墨相為用者,倘屬草在訾嗷子厚之後,則子厚此書,對退之之啓發性極大。由此可見人相非毁,儘可援而得同,而不必各執異見,相與終古也。
退之訾子厚與浮屠遊一書已軼,《昌黎集》中,惟見《贈別元十八協律》六首,中一首與子厚有關者云:
吾友柳子厚,其人藝且賢,吾未識子時,已覽贈子篇。寤寐想風采,於今已三年,不意流竄路,旬日同食眠。所聞昔已多,所得今過前,如何又須別?使我抱悁悁[39]。
當退之馳書苛責子厚時,當然未得面見元十八,然詩稱風采三年,形於寤寐,則元協律在退之眼中,早非凡品。至見面後之所稱道,如旬日同食眠,較之三旬有六日,不過五十步百步之差。至於殷殷惜別,退之云:“寄書龍城守,君驥何時秣?峽山逢颶風,雷電助撞捽。……余罪不足惜,子生未宜忽,胡為不忍別?感謝情至骨。”此非比子厚泛泛言黃鵠、青冥,尤為刻至耶?其他傾服於元之語,如“子今四美具,實大華亦榮”云云,尤衡之子厚,有過之無不及,然則世以元十八之故,惜柳、韓友誼中致成罅隙,詎非所謂“以貌取人失之子羽”[40]者耶?
元十八未詳其名,白居易《遊大林寺序》,有河南元集虛者,與子厚稱河南元生,籍貫相同,諒即是此人。元與白樂天交遊,年輩殆後於子厚或二十年,故子厚生之。
何義門稱:《送僧浩初序》,為子厚極用意之作,其所以極用意,乃緣為元十八受退之責備之故,故兩序須參看。〔釗案:朱梅崖《與羅臺山[41]書》:“講求佛乘,則柳子《送元生序》,其言固自不易也”,此不過門面語。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