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七發》與《晉問》
七,騷之餘也,自枚乘繼屈原、宋玉、景差[200]、賈誼之徒爲之,而獨揚一幟,賡而和者百家,至千餘年不息。昭明太子輯《文選》,至揭與曹植、張協並列,而未加可否。洎夫最近,有友人爲言:“七體唯枚生之作爲有政治意義,其餘大抵唱《招隱》之词,適得屈、宋、景、枚之反,而索然寡味”,其識絶偉。[201]
吾嘗讀《呂氏春秋·本生》篇有言:“出則以車,入則以輦,務以自佚,命之曰招蹷之機;肥肉厚酒,務以相彊,命之曰爛腸之食;靡曼皓齒,鄭衛之音,務以自樂,命之曰伐性之斧。三患者,貴富之所致也,故古之人有不肯貴富者,由重生故也。”此之三患,枚生引之而增爲四,又錯綜其詞,至易“招蹷”爲“蹷痿”,〔釗案:“招”一作“佁”,高誘云:佁,至也。〕[202]李善因訾其謬爲好奇。〔釗案:“蹷痿”字亦出《呂覽》,李善在下句“寒熱之媒”下作注即引之,多陰則蹷,多陽則痿。李氏善忘,出爾反爾,訾枚為謬,抑何可笑?〕雖然,《呂覽》本雜家言,其標《本生》一目,原不過依事類而賦,了無深意。獨至一入枚手,持與要言妙道相輔,致獲龍門聲價之譽,或且斷言此經一萬年仍是眞理,夫言之當否之爲差距,其大如此。
竊謂《七發》雖偉大,而意義偏於負面,短少正面;譬之於醫,祗備醫案,而未具療程;所謂要言妙道,亦止於空談,而並無實際。獨至吾國社會,始提出勞動二字爲最高準則,舉國一致而行之;至所謂要言妙道,復包括躍進、公社、兼政治掛帥在內,而揭櫫最後一款之極端重要性。此較枚生爲具體至於何度,可得一覽而知,吾於是不能不涉及柳子厚所爲《晉問》。
《晉問》,七體也,知言者每提與《七發》並論,其體實吾於本編上部詳哉言之,即不覼縷。好評除劉辰翁、晁無咎、張表臣[203]、〔釗案:表臣謂東坡《黃樓賦》,氣力同乎《晉問》。〕及王鏊外,尤不能不引明之謝遷。〔釗案:遷《評》上部未載。查遷與劉健、李東陽同時輔政,秉節貞亮,號稱賢相,以請誅劉瑾不許,拂衣歸里。〕遷之言曰:
《七發》文字儘奇,唯柳子厚《晉問》間用其體,而別立新機,庶幾青出於藍者。然學士家只看《七發》一篇,往往有受用,不必過求。
推遷之意,謂《晉問》比之《七發》為青出於藍,特學者不必深求,讀《七發》已夠受用,此與吾國重視枚作,爭取同志鼓足幹勁擇要熟讀之意,適相吻合。惟謂《晉問》高過《七發》,阻人深求,則鄙意不以爲然。蓋兩作之深淺,暫不必論,而親切將兩作之意,互為補充以期盡善,則委是學者實事求是之道。吾謂子厚標明尙儉與克讓,舉唐堯之遺風,即足以一諸天下,則內容遠較《七發》爲充實,與吾曩舉提倡勞動,如鳥雙翼,可得相輔而飛。又況子厚揭載:
安其常而得所欲,服其教而便於己,百貨通行而不知所自來,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,不苦兵刑,不疾賦力,所謂民利民自利者是也。
此一說法,表現高度民主思想,與馬克思共產主義不相違牾,視枚生“論天下之精微,理萬物之是非”何如?讀者可得心領神會,得所依歸。
或問修正主義何謂也?曰:諦言之,修正二字,自有確定界說,專家能言之。若從廣義放眼以觀,則自來歷史凌雜,弛張各異,主義何常之有?蓋不論古今中外,每易代之際,敵寇剗除略盡,朝局或長或短,可得暫即於理。一越此限,則樂安逸而病勞瘁,乃人類墮性之常,當宁往往由頹廢而趣於侈汰,不恤取前朝弊政惡習,一一蹈襲而行所無事。久之人窮財盡,民不聊生,而革命又起,於是一代復一代,相次展轉而下,政治乃成為“之”字或循環之局,此即有巧於修正者從中作祟,而不必居其名。如水濫觴不一,而同滙流入海,國家之必然釀成革命,無論遲早,亦不待蓍蔡而決,所謂復子明辟[204]之本質,止於如是。必也國家經過不斷革命,得如《七發》及《晉問》之進步文字,古爲今用,帶動踐履百業之士,由思想化爲力量。全國自上達下,勞動如律,克勤克儉,用足不淫,一切舉措制置,悉於焉發軔,國有夏后之鑒[205],家存虞、芮[206]之象。“馬克思覽觀,列寧持籌而算之”[207],毛澤東思想統攝而歸納焉,庶幾國家保持顏色,“萬不失一”,識者其謂之何?
吾偶讀蘇子瞻《驪山》絶句云:
功成雖欲善持盈,可歎前王恃太平,辛苦驪山山下土,阿房纔廢又華清。
吾意此對蘇聯修正主義,乃一古爲今用絶妙諷刺,故附錄於此,以昭炯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