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自韓、柳文為天下愛重,凡編兩家集者,各有所曲護,務使不便與天下共見之文,陰為削去,《韓集》中如《送汴州監軍俱文珍序》,《柳集》中如《王侍郎母劉氏誌》,其尤也。為韓解說者,謂退之從事幕府,舉止無能自專,主帥命為某文,勢無能辭;為柳解說者,子厚為黨王叔文而得譴,譴後凡事涉叔文,子厚祇稱負罪人,通集中不見叔文名字,此當然以不暴露為得體。之二說者,吾不能為退之作答,至謂子厚畏人倂叔文為一談,有意遮蔽,吾敢言子厚無是意也。觀《劉氏誌文》全篇重要部分,舉以稱道叔文,述母德者殊落落無幾語,是知子厚為叔文而撰斯文,非為母也。《新》、《舊唐書》及《通鑑》作者,於叔文類有偏見,論次不中肯綮,至今凡能使吾人了解叔文之志行、功績,恰如其分者,惟恃此誌文中寥寥百餘言耳,此而可删,誠小人愛人姑息之道,豈足以知子厚哉?
誌文中有特殊幾點,應須留意:
一、叔文年五十三,長子厚二十歲或二十一,去年長以倍不遠,如此協同謀國,宜乎敬禮有加。
二、叔文翊贊東宮,十有八載,得君之專,勢出自然,自信力堪大任,厝國於理,絕非誖謬。
三、十四旬有六日者,五箇月微弱也,執事未久而丁母艱,與遇明君而適際風疾,舉為天不祚唐之證,於人何尤焉?
四、利安之道,將施於人,此“利安”字,在《寄許孟容書》中重複見之,所謂“以興堯、舜、孔子之道,利安元元為務”是也,此種字眼,表曝叔文政治風度,非同泛泛。
五、一曰為蒼生惜焉,再曰時有痛焉,三曰邦人是望,以見叔文之敗,有關唐室存亡,與個人得失、生死不同。
六、此文大概於叔文未敗時成之,因此尤見子厚臨喪不亂,從容為百年計算得失,文脈甚靜。當寫到“戶部之道聞於天下”一語時,子厚得君行權之一念,還怦然有動於中。
何義門評此文云:
兵曹未及贈官,夫人亦未受封,而子爵已顯,遂冠於誌文之首,乃變例,其實失禮也,夫人無事可書,乃生頌其子,佞也。[12]
子厚之草此誌,乃爭取時間為之,倘稍涉遊移,叔文一生之抱負、功業,可能永無正面寫照之任何文語,此即千夫所指,頌言曰佞,子厚豈暇計哉?顧《順宗實錄》中,所載《叔文可度支鹽鐡副使制》曰:“起居舍人王叔文,精識瓌材,寡徒少欲,質直無隱,沈深有謀,其忠也盡致君之大方,其言也達為政之要道,凡所詢訪,皆合大猷,宜繼前勞,佇光新命”,此制不出自子厚之手,亦夢得與他司馬所為。夫深自刻劃之裱襮文字,借官文書之力為之,即同時進退王言之韓退之,亦無法刊落,至千餘年後之小儒如何焯之流,從而“佞也、佞也”,搖脣鼓舌,指摘私誌以為快,究何損於永貞政變之英雄面貌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