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廖本於本篇末,貿貿焉注如下一段:
唐世士風敝甚矣,其相戒約曰:君欲求權,須方須圓。元次山[66]嫉之,欲燬小兒轉圜之器,以謂寧方為皁隸,不圓為公卿。柳子《說車》以贈楊生者盡矣,其末篇曰:誨之方其中,懼圓其外者未至,愚謂楊生誠能方其中,則其外當濟以圓,不害乎時中也。使其自得也未至,而更以圓教之,則不同乎流俗者幾希。
明蔣之翹本,於題下亦同載此一段文,〔惟末尾增兩句云:然則柳子之學,或見笑於次山之家。〕卻聲明說出洪邁,而並不言是否泐[67]入《容齋隨筆》。夫宋、明文人之好作偽,除廖瑩中之全無足齒數外,其終顯露伈伈俔俔[68]之態也,有如是者。
吾觀右文,而輒為驚歎不已者,則自子厚草擬《說車》以來,讀斯文而了解眞義何許,究有幾人存焉也。夫元次山身世出子厚前,無論矣,彼其欲燬小兒轉圜之器,誠未必由於閱讀子厚《說車》一文。獨楊誨之親聞子厚口講指畫,而為齗齗[69]置辨,謂車能柔外剛中,未必不為弊車,人能柔外剛中,未必不為常人,則知誨之所領略於子厚殷殷導誘之眞實意趣,不出口耳四寸之外。至若時隔一、二百年,洪景盧追讀柳文,妄將子厚旨趣,與過於圓滑之唐世士風倂作一談,此更可見言者諄諄,聽者藐藐,命世文人之苦心孤詣,殊未易為人如量覺察,而得到受用。降而至於廖、蔣兩家,假藉剞劂[70],附庸風雅,輒在篇章之末,謬事雌黃,將愈在自鄶以下[71]之無譏也已。
茲請將子厚原文之末一節稱引於下:
凡人之質不良,莫能方且恆,質良矣,用不周,莫能以圓遂。孔子於鄉黨,恂恂如也[72],遇陽虎必曰諾[73],而其在夾谷也,視叱齊侯類蓄狗[74],不震乎其內。後之學孔子者,不志於是,則吾無望焉耳矣,誨之吾戚也,長而益良,方其中矣,吾固欲其任重而行於世,懼圓其外者未至,故說車以贈。
文中舉出兩箇例子:一遇陽虎曰諾,一叱齊侯類蓄狗。之兩例者,高低有天與淵之別,而子厚將之納入同一範疇之內曰圓。對陽虎唱諾,謂之圓遂,罵齊侯若罵狗,亦謂之圓遂。此一造詣,為問有誰能之?為問當時親承子厚指示之楊誨之,是否心領神會?為問後來無書不讀之洪景盧,及以雕板自衒之廖瑩中與蔣之翹,是否周察整段辭句,得到了解?由右舉迹相看來,此中大大有問題在,從來士人讀書如囫圇呑棗,吾以謂莫過於讀柳子厚之《說車》。
吾嘗讀文文山[75]之《正氣歌》而壯之,其中有曰:“在齊太史簡,在晉董狐筆,在秦張良椎,在漢蘇武節,為嚴將軍頭,為嵇侍中血,為張睢陽齒,為顏常山舌。”舉如此等例,而特未提到孔子之相夾谷,吾知此或文山特尊尼山,不願下與嚴、嵇、張、顏並列,而又爾時齊侯退避,未見流血,即亦未與毁齒、斷舌諸例,等量齊觀,姑不具論。獨文山《序》中有曰:“是殆有養致然,然爾亦安知所養何哉?孟子曰: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”又曰:“浩然者,乃天地之正氣也。”由此以知:夾谷之會,孔子旅進旅退,而行乎不得不行,非有至大至剛,充塞天地,所謂浩然正氣,養之裕如,將一步動彈不得。顧子厚於此,竟提與陽虎唱諾之嘻笑節目,視作是一是二,又竟使讀斯文者,認為子厚以圓示教,未免同乎流俗,以比漢陳萬年夜半教子以讇,[76]不過五十步十步之差。烏乎噫嘻!自有柳文一千餘年,吾迄未見有人解得作者善用二律背反之矛盾通象,督責其至親密友之楊誨之,使之攀躋人類至高之大成就,而邁進一步。士類之晦盲[77]否塞[78]如此,余欲無言。
或曰:誨之楊憑之子,於子厚為妻弟,時年不足二十,而能作為文章,其辭奧雅,用《莊子》、《國語》文字,慕甘羅、終軍之為人,其才智固大大可取。憑為湖南觀察使,治所在潭州,永貞元年十一月,子厚謫永,憑亦以是月,自湖南移江西。子厚赴貶所,旣必自潭而永,而誨之適以覲父,猶未去湘,因此兩人驟爾相抵,洎元和四年,憑由京尹謫尉臨賀,誨之又以省父過永,得再相見。子厚見誨之年少俊才,更為親戚之故,必求以理服之,使得蔚成大器,文辭勤勤焉云爾而不已,固自不難想見。然必懸一最高準的,使人可望而不可即,子厚毋乃矯枉過正?吾可得逕答焉曰:子不讀《天爵論》乎?其言曰:“使仲尼之志可得而奪,則庸夫矣,授之於庸夫,則仲尼矣。”仲尼、庸夫之間,止於一間未達,可得功力朝夕異致而互變。於是子厚以常人自待,而並以常人待誨之也,則吾無言,不然,子厚一旦從密親中得俊才如誨之,於斯不以合乎天之自然之氣,及以圓之時義之大,相與督責,子厚將不失其所以為子厚者幾希。客唯唯,吾輒記其言以終吾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