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子瞻對策申柳義

蘇子瞻對策申柳義

子瞻於仁宗嘉祐六年,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,時年二十五歲。《制策》有問:五行何脩而得其性?四時何行而順其令?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,其合於經乎?於盛夏之時論囚報重,其考於古乎云云。子瞻直捷駁之曰:此陛下畏天恐懼而流入於迂儒之說,皆愚臣所學於師之所不取。旋即申引其義曰:

《呂氏》之時令,則柳宗元之論備矣,以爲有可行者,有不可行者,其可行者皆天事也,其不可行者人事也。若夫禜〔原注音永〕社伐鼓,本非有益於救災,特致其尊陽之意而已。《書》曰:乃季秋月朔,辰弗集於房,瞽奏鼓,嗇夫馳,庶人走。[185]由此言之,則亦何必正陽之月而後伐鼓救變,如左氏之說乎?盛夏報囚,先儒固已論之,以爲仲尼誅齊優之月,〔原注:孔子相魯定公,會齊侯於夾谷,既會,齊有司請奏宮中之樂,優倡侏儒戲而前。孔子進曰:匹夫熒惑諸侯,罪當誅,請有司加法焉,須臾俱身首異處。〕固君子之所無疑也。

右乃子瞻申述柳義,至彰明較著矣。至末幅又曰:

夫天下者非君有也,天下使君主之耳。陛下念祖宗之重,思百姓之可畏,欲進一人,當用天下之所欲進,欲退一人,當用天下之所欲退。今者每進一人,則人相與誹曰:是出於某也,是某之所欲也;每退一人,則又相與誹曰:是出於某也,是某之所惡也。臣非敢以此爲舉信也,然而致此言者則必有由矣。

自孟子創爲君輕之說[186],數百年無繼聲者,至有唐,柳子厚作《貞符》,始大書特書:“唐受命不於天,於其民。”子厚至今二千餘年[187],亦不聞何人引申其義,而獨子瞻在《制策》中慷慨而言:天下非君有,天下使君主之,正與子厚桴鼓相應。雖子瞻《答李端叔[188]書》曰:“少年時讀書作文,專爲應舉而已,妄論是非,攙說得失,此正制科人習氣,何足為損益”云云,然非平日讀書有得,獨見其大,斷無從出是言。所謂妄論攙說,乃子瞻飾詞以間執於友,似光輝而不得爲篤實之論。吾又嘗讀子瞻所爲《南安軍學記》稱:“古之爲學者四,其大則取士論政,其小則弦誦也,今亡矣,直誦而已。”其下即舉鄭人游鄉校以議執政謂:“古之取士論政必於學,有學而不論政,不取士,猶無學也。”其言洞見爲學本源,石破天驚,非惟與《制策》中“進退人必得國人同意”之旨趣相符,而且與今日吾國各校鬧革命,舉凡與聞國家大事,及干涉一切用人行政之主張,如出一轍,偉哉!子瞻持論之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爾爾。《軍學記》既爲鍾伯敬[189]、楊升菴等小儒《蘇文選集》所不錄,吾於是乎書。

吾嘗謂研討昔人文學,必讀全集,若根據選本,即選家爲名手,亦未必得其所欲得,如《南安軍學記》其一例也,以事關讀書門徑,附記於此。又《軍學記》寫於建中靖國元年,正子瞻去世之歲,此不僅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,而且不顧是非毀譽而恣言之,可得窺見作者用心深處,無在不與外間出來事相映發,讀者視此文,應示別於《集》中其他作,而一目了然。

仲尼誅齊優事,離奇不可信[190]。蓋其時齊強而魯弱,景公既非闇主,又爲主盟,魯相何得擅斬齊優,而齊順受無忤?此左氏之妄誕,欲尊孔子而故神其說無疑。子瞻已斥左氏之徇時令,同時以誅齊優取證,是知其一不知其二,不免爲文之小疵,以事不關本旨,即不備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