駢體與義法
《〈駢體文鈔〉序》，乃李申耆平生自道所得之文也。茲全錄於下：
天地之道，陰陽而已，奇偶也，方圓也，皆是也。陰陽相並俱生，故奇偶不能相離，方圓必相為用。道奇而物偶，氣奇而形偶，神奇而識偶。孔子曰：“道有變動故曰文，文有等故曰物，物相雜故曰文”[136]；又曰：“分陰分陽，迭用柔剛，故《易》六位而成章，相雜而迭用。”[137]文章之用，其盡於此乎！《六經》之文，班班具存，自秦迄隋，其體遞變，而文無異名。自唐以來，始有古文之目，而目六朝之文為駢儷，而為其學者，亦以是為與古文異路。旣歧奇與偶為二，而於偶之中，又歧六朝與唐與宋為三，夫苟第較其字句，獵其影響而已，則豈徒二焉、三焉而已？以為萬有不同可也。夫氣有厚薄，天為之也，學有純駁，人為之也，體格有遷變，人與天參焉者也，義理無殊途，天與人合焉者也。得其厚薄純雜之故，則于其體格之變，可以知世焉，于其義理之無殊，可以知文焉。文之體至六代，而其變盡矣，沿其流極，而泝之以至乎其源，則其所出者一也。吾甚惜夫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於陰陽也，毗陽則躁剽[138]，毗陰則沈膇[139]，理所必至也，于相雜迭用之旨均無當也。〔《總序》〕
著錄若干首，皆廟堂之製，奏進之篇，垂諸典章，播諸金石者也。夫拜颺殿陛，敷頌功德，同體對越，表裏《詩》、《書》，義必嚴以閎，氣必厚以愉，然後緯以精微之思，奮以瑰爍之辭，故高而不槬[140]，華而不縟，雄而不矜，逶迤而不靡。馬、班以降，知者蓋希，或猥瑣鋪敍，以為平通，或詰屈彫瑑，以為奇麗，樸即不文，華即不實，未有能振之也。至於詔令章奏，固亦無取儷詞，而古人為之，未嘗不沈詳整靜，茂美淵懿[141]，訓詞深厚，實見於斯，豈得以唐、宋末流，澆攰[142]浮尪[143]，兼病其本哉？故亦略存大凡，使源流可知耳。〔《上編序》〕
著錄若干篇，指事述意之作也。或縝密而端慤[144]，或豪侈而詄盪，蓋指事欲其曲以盡，述事欲其深以婉，澤以比興，則詞不迫切，資以故籍，故言為典章也。韓非、淮南，已導前路，王符[145]、應劭[146]，其流孔長，立言之士，時有取焉。然枝葉已繁，或披其本，以仲宣之覃精，而子桓病其體弱[147]，亦學者之通患也。碑誌之文，本與史殊體，中郎[148]之作，質其有文，可為後法，故錄之尤備焉。〔《中編序》〕
著錄若干篇，多緣情託興之作，《戰國》詼諧辨譎者流，實肇厥端。其言小，其旨淺，其趣博，往往託思於言表，潛神於旨裏，引情於趣外。是故小而能微，淺而能永，博而能檢，就其褊者，亦潤理內苞，秀采外溢，不徒以縷繪為工，逋峭[149]取致而已。後之作者，乃以為遊戲，佻側洸盪，忘其所歸，遂成俳優，病尤甚焉。尺牘之美，非關造作，妍媸雅鄭[150]，每肖其人。齊、梁啓事短篇，藻麗間見，旣非具體，無關效法，十而存一，概可知也。〔《下編序》〕
右序凡四首，於文從古無異名之主旨，可謂發揮盡致，而主旨中之主旨，為對桐城義法之說，駁斥不遺餘力，可以概見。而具體事實，相輔以行者，則申耆利用粵撫康蘭皋[151]，倩其督刊姚氏《類纂》之機會，同時以《駢體文鈔》付刊，使學者從而想見不言可喻之旨趣，最為突出。此外《集》中小文，相因而見意者，仍為錄存一、二。如《答莊卿珊〔綬甲〕》[152]云：
聞蹔歸甚喜，仍不得見，而又甚恨也。吾弟謂《駢體文鈔》當改名，吾弟未閱兆洛前序耶？未閱所代作之序耶？自亦未之深思耶？若以為《報任安》等書不當入，則豈惟此二篇，自晉以前，皆不宜入也。如此則《四六法海》等選本足矣，何事洛之為此嘵嘵乎？洛之意頗不滿於今之古文家，但言宗唐、宋，而不敢言宗兩漢。所謂宗唐、宋者，又止宗其輕淺薄弱之作，一挑一剔，一含一詠，口牙小慧，譾陋庸詞，稍可上口，已足標異，于是家家有集，人人著書，其於古則未敢知，而於文則已難言之矣。竊以後人欲宗兩漢，非自駢體入不可，今日之所謂駢體者，以為不美之名也，而不知秦、漢子書，無不駢體也。竊不欲人避駢體之名，故因流以泝其源，豈第屈司馬、諸葛以為駢而已，將推而至老子、管子、韓非子等，皆駢之也。今試指老子、管子為駢，人必不能辭也，而乃欲為司馬、諸葛避駢之名哉？《報任安書》，謝朓、江淹諸書之藍本也，《出師表》，晉、宋諸奏疏之藍本也，皆從流溯源之所不能不及焉者也，其餘所收秦、漢諸文，大率皆如此，可篇篇以此意求之者也。此等言語，本不欲自吐之，冀閱之者會之，吾弟旣有所疑，故不敢不以告。向曾與弟言：序中發言偏宕，恐治古文家見之不平，此時想治駢體者亦見之不平，則非其所料，姑俟異日何如？閱畢亟毀之，無留支節為幸，藉承動定，不宣。
此書舉其平日所不欲明言者而悉言之，所謂不滿於今之古文家，夫今之古文家者，舍桐城又其誰也？書末以閱畢即毀相要，可見當時飛短流長，凡集矢於陽湖者無所不至，故申耆畏而避之。
書中言及代作《〈駢體文鈔〉序》，吾未閱過《文鈔》刊本，不知為誰代作。意者為康蘭皋捉刀之成分居多，然終能表見申耆宗旨，仍當甄錄以資參證：
古之言文者，吾聞之矣，曰：雲漢之倬也，虎豹之文也，郁郁也，彬彬也，非是謂之野。今之言文者，吾聞之矣，曰：孤行一意也，空所依傍也，不求工也，不使事也，不隸詞也，非是謂之駢。唐以前，為文者必宗秦、漢，唐以後，皆曰宗韓退之。退之亦宗秦、漢者也，而裴晉公之譏退之也曰：“恃其絶足，往往奔放，不以文律立制，而以文為戲”；又曰：“文之異在氣骨之高下，思致之深淺，不在磔裂章句，隳廢聲韻。”昔之病退之者，病其才之強，今之宗退之者，則又病其才之弱矣，然則今之所為文，毋乃開蔑古而便枵腹矣乎？業此者旣畏駢之名而避之，或又甘乎駢之名，而遂以齊、梁為宗，夫文果有二宗乎？吾友李君申耆，欲人知駢之本出於古也，為是選以式之，而名之曰《駢體文鈔》，亦欲使人知古者之未離乎駢也。夫文之道盛於周，橫於秦，尊於漢，澆於魏、晉，縟於齊、梁，昭明隱憂之，而有《文選》之作，其言曰：“變本加厲”，可謂微而顯矣，而後之論者輒以為弱，卑靡之習，吾焉知讀是編者不以為昭明之重儓[153]也？
今之宗韓退之，病其才之弱者，此一般抨擊方靈皋之言，而出自申耆之口，從駢、散之分野處出發，尤為親切有味。前清末期，績溪某氏[154]所為新文化諸說，在嘉、道間已見端倪，故申耆對蔑古枵腹諸病，言之痛切如此。
此外申耆有《答高雨農[155]書》，頗涉及當時議題之中心論點，彌有趣。書如下：
古文義法之說，自望溪張之，私謂義充則法自具，不當歧而二之。文之有法，始自昌黎，蓋以酬應投贈之義無可立，假於法以立之，使文自營而已。習之者遂藉法為文，幾於以文為戲矣，宋之諸儒，矯之以義，而講章口語之文出焉，則又非也。荀子曰：“多言而類”[156]，茲毋乃不類矣乎？八股義取口語，法即古文之流弊，今又徒存其法，則不類之尤者也。抱此鄙陋，故每有所述，稱心而言，意盡輒止，不足與於古文之數也，然猶牽率時俗，為不由衷之言，祗益赧然。
桐城標榜義法二字，取義何等嚴重！而申耆去其面具，剝其外衣，袒裼裸裎，薄而觀之，仍本裴晉公以文為戲之旨，將昌黎儘量醜化，使學者了然於宗韓法寶，內容不過如是，陽湖諸子殆可謂惡作劇矣。由是更進一步，將宋儒神化義字之秘辛，全部揭露，使其講章口語之騙人手法，無法存在，今日應當為申耆浮一大白。
高雨農名澍然，光澤人，為朱梅崖再傳弟子，以篤嗜昌黎著稱，有《抑快軒文集》，申耆向之申申以義法為言者，諒雨農有受病於義法處。雨農鄉後學謝章鋌[157]，著《賭棋山莊文集》，光緖壬午，有文評雨農曰：
古文有桐城派，有常州派，申耆蓋常州派之錚錚者，其論義法，於望溪頗致微詞。予嘗謂起承轉合，提頓呼應，此陋儒以之談制藝者，自茅鹿門以逮林西仲，乃以此治古文，童稚抱書，先入為主，異日行文之不振，未必不由於此。夫在心為義，出手為法，義以徵其見解之深淺，法以驗其筆墨之工拙，義為主，法為副，今則置精義於不講，而詡詡然曰：是有法，必如是起，必如是合，必如是提，必如是應，是若築室然，門庭之不辨，奧窔[158]之不分，而惟間架是問，間架雖工，而得為成室乎？是則不知義法而言義法者之過，望溪不任咎也。《易》曰：“言有物”[159]，又曰：“言有序”[160]，有物則不患無義，有序則不患無法，幾曾見成家之作，振筆而起，神明變化，若斷若連，而有牛頭馬脯，郢書燕說，首尾支離，不相照顧者哉？故予論文不喜言法，尤不喜以時文法言古文法，雨農昔著韓文故，用功甚深，然其考訂史事，不失詳贍，若眉詮旁注之語，則多染時藝家習氣，精識之士，幸勿以窠臼為金鍼哉！
此抨擊義法至為刻骨，文成於光緖初年，是殆有清以時文亡古文，文運絶而國運亦將丕變之徵兆也。桐城、常州，根株斬截，文字非別開塗徑，將無轉旋餘地，義法云乎哉？依章鋌言：義法之蔽，由望溪發其端，而鹿門、西仲之徒，從而和之，其父殺人，其子必且行劫，文事之濫，浸淫以至光緖末季，而掃地以亡，此其時代舛誤，使望溪負責過重，殊非持平之論，讀者亦心通其意，冷眼靜以察焉可已。
申耆言古文義法，好牽連涉及類，此習自荀子得來。尋《勸學》篇云：“禮者法之大分，類之綱紀也”，法與類對文。凡大分曰法，〔按分讀去聲。〕綱紀曰類，類者，謂法之所無，觸類而長，猶律條之比附；此在英語，法曰law，類則case－made law，如吾漢律之決事比，亦正是類。《王制》、《大略》二篇曰：“有法者以法行，無法者以類舉”，此恰說明law無明文規定，乃訴之於cases以求解決也。《非十二子》篇云：“多言而類，聖人也，少言而法，君子也，〔按《大略》篇亦載此二語。〕”斯謂法條簡明，君子之所熟練，雖少言而必不背法，獨法所不備，而不言則已，言必有中者，始號聖人，於是聖人雖多言，言無往而不叶乎法，而獨此之法不曰法，換言類者，以物號曰萬，勢不得豫立萬法以應之，惟賴聖人造作言說，隨時付物，因謚之曰類云爾。申耆《答高雨農書》：所謂“多言而類”，適用《非十二子》篇語，其意若曰：古文，法也，宋儒之語錄講章，並不得相應為類。又曰：“抱此鄙陋，每有所述，稱心而言，意盡輒止，不足與於古文之數”，此申耆不敢以聖人自居，因遜言己即稱心而談，仍亦與於不倫不類之列。言下鄙薄桐城家數，以卑己者自高，風趣盎然。倫類亦荀家用語，命意相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