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論辨大膽
嘗論自賈誼、馬遷以下,逮至中唐,論辨第一膽大者,應推子厚,以子厚敢於非聖,敢於反經而無所顧恤也。
或謂韓退之《石鼓歌》:“陋儒編詩不收入”一語為侮聖,然此或退之不自覺,抑竟不知而為之,子厚則不然。如《貞符》反對封禪,舉古來大電、大虹、玄鳥、巨跡、白狼、白魚、流火之烏妖淫嚚昏、詭譎濶誕之例,一掃而空之,何義門即謂玄鳥、巨跡,出於《雅》、《頌》[120],子厚指訿,未免荒謬,而子厚決不顧。
獨子厚直詆周、孔認為過甚時,亦運用折旋之法,以資緩頰,如《桐葉封弟辯》:以“或曰:史佚成之”結尾,又《守道論》:“是固非聖人言,乃傳之者誤也”,俱別覓帶罪羊,為緩衝地,而用意仍自堅硬不拔。
《天爵論》曰:“使仲尼之志、之明,可得而奪,則庸夫矣,授之於庸夫,則仲尼矣”,此與“自生民以來,未有盛於孔子者也”,或“民無得而踰焉”等語,適相背反。夫曰庸夫轉瞬即為仲尼,此乃從正面侮辱孔子,他人決不敢說。
庸夫為仲尼,與“人皆可以為堯舜”不同,蓋堯之後有舜,舜之前有堯,即是人皆可為之明證,至仲尼則否。自生民以來,仲尼祗一,不可能有二,如明明所擬為不可能,而曰授之即是,此是欺人,如謂授之即是,而準能做到,此是侮聖,二者必居其一。今子厚不畏侮聖,故言之斬截如是,至子厚一生不作欺人之談,則人人皆知,不待言也,是之謂大膽。
蘇子瞻奏劾王介甫變法[121],提出天命不足畏、人言不足惜、祖宗不足法三大罪案,然此子瞻空言恫喝而已,介甫並不敢自承。顧罪案雖祗空言,子瞻卻避去“聖人不足法”,或“聖人之言不足畏”一款而不提,介甫之更不敢自承,從可推知,若夫子厚,則毅然宣於眾曰:“聖人之道,不益於世用。”
湯、武革命,號應乎天而順乎人,由子厚看來,此並不足以號革命。《封建論》曰:“殷、周聖王也,而不革其制”,是何也?“夫殷、周之不革者,是不得已也”,由是推之,吾人在“革命”二字上,可得一嶄新界說。蓋凡天下不能排除不得已,即夠不上說革命,設吾人欲在一國而實行革命,必須儘所有不得已之障礙,或明或暗,或大或小,或近或遠,一切摧陷而廓清之,始足以言革命化。夫革命化者,柳志也,在子厚所用之字典上,定翻不着“不得已”之一術語,何以故?以此術語適與革命化兩不相容故。惟其然也,此推之四海而皆準,俟諸百世而不惑,由唐以來,一千餘年,至今日而益信。
邵博太息蘇子瞻《志林》百篇,未克竣事,而稱許其一生持論,以論定武王非聖人[122]為最偉,以見自嵇康以來,薄湯、武蓋為人所不敢嘗試之訿議也,此在子厚,不問而知其了無所謂。顧品藻人物,毀人之共賢者是一面,譽人之不賢者又是一面,子厚所為《舜禹之事》一文,以曹魏繫之人民,使與漢之自絶於民,成一對比,此議亦發前人之所不敢發。晏殊謂文非子厚作,亦震而為之辭耳,固非有韋籌博士之論證存焉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