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樂天《陵園妾》

白樂天《陵園妾》

白樂天新樂府,大抵遇事鋪陳,不加諱飾,其別有寄託者甚少見,獨《陵園妾》一首,陳寅恪指為寄慨永貞元年竄逐之八司馬而言。詩云:

陵園妾

陵園妾,顏色如花命如葉,命如葉薄將奈何?一奉寢宮年月多。年月多,時光換,春愁秋思知何限?青絲髪落叢鬢疏,紅玉膚銷繫裙縵。憶昔宮中被妒猜,因讒得罪配陵來,老母啼呼趁車別,中官監送鎖門迴。山宮一閉無開日,此身未死不令出,松門到曉月徘徊,柏城盡日風蕭瑟。松門柏城幽閉深,聞蟬聽燕感光陰,眼看菊蕊重陽淚,手把梨花寒食心。把花掩淚無人見,綠蕪牆遶青苔院,四季徒支妝粉錢,三朝不識君王面。遙想六宮奉至尊,宣徽雪夜浴堂東,雨露之恩不及者,猶聞不啻三千人。三千人,我爾君恩何厚薄?願令輪轉直陵園,三歲一來均苦樂。

樂天另有《上陽白髪人》一篇,是直敘,若此篇亦作直敘看,乃是疊牀架屋,了無意味。寅恪據此篇小序云:“託幽閉,喩被讒遭黜也”,則知實以幽閉之宮女,喻竄逐之朝臣,說頗近理。

“宣徽雪夜浴堂東”云者,據寅恪考證,宣徽殿即在浴堂殿之東,〔原注:詳徐松[38]《唐兩京城坊考·大明宮》條。〕而浴堂常為召見翰林學士之所,如學士李絳,屢於浴堂北廊奏對是也。六宮三千人者,則指任職京邑之近要、與閒散官吏而言。〔釗案:“宣徽”句“東”字失韻,疑是“晨”字形譌。〕

寅恪稱:憲宗朝元和元年以後外貶之朝臣,如韋貫之貶巴州,王涯虢州,楊於陵嶺南,諸臣雖被讒遭黜,但以陵園妾為比,則似不切。且詩中“山宮一閉無開日,未死此身不令出”之言,亦嫌過當,樂天此篇所寄託者,其永貞元年竄逐之八司馬乎!《舊唐書·憲宗紀》云:

永貞元年十一月壬申,貶正議大夫、中書侍郎韋執誼為崖州司馬,己卯,再貶撫州刺史韓泰為虔州司馬,河中少尹陳諫台州司馬,邵州刺史柳宗元永州司馬,連州刺史劉禹錫朗州司馬,池州刺史韓曄饒州司馬,和州刺史凌準連州司馬,岳州刺史程异柳州司馬,皆坐交王叔文也。元和元年八月壬午,左降官韋執誼、韓泰、陳諫、柳宗元、劉禹錫、韓曄、凌準、程异等八人,縱逢恩赦,不在量移之限。

則以隨豐陵[39]葬禮,幽閉山宮,長不令出之嬪妾,喩隨永貞內禪竄逐遠州,永不量移之朝臣,實一一切合也。惟八司馬最為憲宗所惡,樂天不敢明以豐陵為言,復借被讒遭黜之意,以變易其辭,遂不易為後人覺察耳,寅恪之說如此。

寅恪又言:詩中“一奉寢宮年月多”,可以《通鑑》胡注所引宋白[40]之言為證。白曰:凡諸帝升遐,宮人無子者,悉遣詣山陵供奉朝夕,具盥櫛,治衾枕,事死如事生。〔原注:見《唐宣宗紀·大中十二月二日甲子》條。〕昌黎《豐陵行》亦云:“設官置衙鎖嬪妓,供養朝夕象平居”[41],然則遣詣山陵之嬪妾,本為經事前朝之宮人,而樂天乃言願令輪直,三歲一均,頗嫌失體,即此可見:此篇實與園陵妾並無干涉云。

釗案:宋白之言,與詩中所謂因讒得罪不合,可見樂天此詩,意有所向,故意錯綜其辭,使讀者迷而莫察耳。寅恪謂八司馬最為憲宗所惡,蓋以憲宗於受禪有慚德,媿對當時隱為政敵之正人,故抵死不許若輩歸京,獨程异才下品卑,可得收為弄臣,如漢武之役周仁,無所用其悔吝,故异在八司馬中為例外。

又八司馬,寅恪引《舊書》確定為韋執誼至程异等八人,可糾正後來論士至以呂溫羼入之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