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柳文立大中為準繩,萬變不離其宗,約略計之,觸目如次:
一、立大中,去大惑,舍是而曰聖人之道,吾未信也。〔《時令論下》。〕
二、旁羅列以交貫兮,求大中之所宜。〔《懲咎賦》。按旁者徧也,兩字皆重脣,音義相通。〕
三、配大中以為偶兮,諒天命之謂何?〔同上。按子厚自怨家無主婦,因戲言配大中為偶,一虐謔也,而悲慘之極。〕
四、近世之言理道者眾矣,率由大中而出者咸無焉。〔《與呂溫論〈非國語〉書》。〕
五、要歸之大中而已。〔《桐葉封弟辯》。〕
六、舉疵禮,修墜典,合於大中者眾焉。〔《陳京行狀》。〕
七、明章大中,發露公器。〔《陸文通墓表》。按此八字,最為子厚鄭重說出大中之語,蓋大中之說,本之《春秋》,其義受自陸淳,與經權之理有關。〕
八、立大中者不尙異。〔《與呂恭書》。〕
九、而矯於墓者,大中之罪人也。〔同上。〕
十、元[30]通《春秋》,取聖人大中之法以為理。〔《答元饒州論政理書》。〕
十一、苟守先聖之道,由大中以出。〔《答周君巢書》。〕
或單言“中”,如下例:
一、謹守而中兮,與時偕行。〔《懲咎賦》。按“而”,汝也,作命令自己聲口。〕
二、執中而俟命兮,固仁聖之善謀。〔《佩韋賦》。〕
三、本正生和,探厥中兮。〔同上。〕
四、故乃挽引強為小書,以志乎中之所得焉。〔《與呂溫論〈非國語〉書》。〕
五、非以摭《孟子》,蓋求諸中而表乎世焉爾。〔同上〕
六、隳聖圖壽,離中就異。〔《東明張先生墓誌》。〕
七、得其中者漢氏。〔《柳宗直〈西漢文類〉序》。〕
八、行且求中以益己。〔《答嚴厚輿論師道書》。〕
九、辯而歸乎中。〔《哭張後餘辭》。〕
十、若愼守其常,確執厥中,固其所矣。〔《上權德輿溫卷啓》。——此十八歲少作。〕
十一、寬猛之適,克合於中。〔《鄧君墓誌銘》。〕
十二、聖人能求諸中,以厲乎己,久則安樂之矣。〔《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》。〕
或言“中道”,如下例:
一、凡化人立中道而教之權。〔《南嶽彌陀和尙碑》。按稍變通言之曰中道,其所以中道能立者,必通權達變然後可,故曰教之權,儒、佛有合,此為樞紐。〕
二、班固不檢下,崔浩沽其直以鬥暴虜,皆非中道。〔《與韓愈論史官書》。〕
三、退之之恐,惟在不直,不守中道。〔同上。〕
四、以告遊乎中道者焉。〔《答吳武陵論〈非國語〉書》。〕
五、己不信於世,而後知慕中道。〔《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》。〕
六、謀生徒之進退,必酌於中道。〔《四門助教廳壁記》。〕
七、中道之行,大都舍是又奚師歟?〔《答嚴厚輿論師道書》。〕
或用駢儷語,如“中庸”:
一、吾自得友君子,而後知中庸之門戶階室。〔《與呂溫論〈非國語〉書》。〕
二、是不得由中庸以入堯、舜之道。〔《〈非國語〉序》。〕
三、洎乎獲友君子,乃知適於中庸。〔《祭呂溫文》。按此說明同事陸文通,討論有得之證。〕
又如“中正”:
一、故思欲盡其瑕纇,以別白中正。〔《與呂溫論〈非國語〉書》。〕
二、不得中正而復,其言亂也。〔《非國語·荀息》。〕
三、夫忠之為言中也,貞之為言正也。〔同上。按此將“中正”兩字分而釋之。〕
抑或別加狀物詞如“時中”:
一、夫[31]剛柔者無常位,皆宜存乎中。有召焉者在外,則出應之,應之咸宜,謂之時中。〔《與楊誨之書》[32]。〕
二、聖人所貴乎中者,能時其時也。〔同上[33]。〕
三、時中之奧,希聖為徒。〔《呂君誄》。按此本“君子而時中”[34],亦中之奧義也。〕
尋子厚行文,標舉中義以為的彀,蓋自十八歲嚮外溫卷時起,中更禍亂,連遭貶斥,益見中義之無可與易。凡生平謗議之叢積而來,大抵己之執持不得中道所致,於是晚遘陸淳,求於《春秋》以通其誼,並與朋遊訾議《國語》,期發見“宜當”以為執守,而子厚精力亦止乎是,與世辭矣。由是子厚執守一義,畢生不懈,事變之來,義有擴展而無動搖,蔚成學者無上美德,所謂願掃於陸先生之門者,亦會逢其適之偶然事態耳,非師承也。彼其一生堅守之大義曰中,至年代相近、名號適同之文中子,是否與子厚學行有關,《集》中竟無片語及之,以致河汾間曾否有此聖蹟,成為疑問,嘻!偉已。
吾嘗疑子厚揭櫫大中,是否與《班書》有連?蓋如谷永待詔公車對曰:“明王在位[35],正五事,建大中,以承天心。”師古曰:“五事,貌、言、視、聽、思也,大中即皇極,解在《五行志》。”谷永又曰:“五事失於躬,大中之道不立,則咎徵降而六極至。”[36]六極者,一曰凶短折,二曰疾,三曰憂,四曰貧,五曰惡,六曰弱。《哀帝紀》:孔光對曰:“大中之道不立,則咎徵薦臻,六極屢降,皇之不極,是為大中不立。”[37]由是谷、孔等言大中,義關休咎,效涉凶短折,雖不引神,難免推天。子厚則洗伐淨盡,一意以明章大中、發露公器為期,所謂公器,當然與皇極不同一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