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人言柳文之有《吏商》,比於《史記》有一小型《貨殖傳》,是已。顧孫月峰[94]云:柳言汙吏與廉吏之商,“是《貨殖傳》貪賈三、廉賈五餘論”,〔《傳》云:貪賈三之,廉賈五之。《漢書音義》曰:貪賈未當賣而賣,未可買而買,故得利少而十得三,廉賈貴而賣,賤而買,故十得五。〕此僅得《傳》之小節目而已,未與於史公之大經大法也。
然則史公之大經大法者何?曰:武帝好大喜功,窮兵黷武,而又惑於方士、佞臣之說,封禪祠祭,踵事繁興,國用常苦於不足,而大事剽剝,告緡榷算之外,並號召富人如卜式[95]等,以家財助縣官,四民疲敝,國幾不國。史公傷之,深鄙為天下國家者,躬行商賈之事,與民爭利,凡所列奸事、惡業、賤行、辱處種種,皆反言之,以昭炯戒,陋儒至言子長陷於刑僇,無財自贖,因發憤作《貨殖傳》以抒厥憤,鄙哉斯言,此豈足以知史公者?
惟子厚亦然,子厚親歷德宗好貨、憲宗好武兩階段,自楊炎施行兩稅以還,賦稅以整理而益見紊亂,加之賄賂公行,詐偽百出,國家財政,幾於岌岌不可終日。君子知清明之必不可得也,所謂謀道不謀富,又徒為高論而不益世用,於是不得不降而求其次。蓋理財策之上者,在無束縛馳驟之政,而下自不撓,次則政成矣而下不撓,又次則少撓,最下則徒撓乎下,而政仍不成,所謂亂人而自敗者是也。子厚求免乎此,因籲請為天下國家者,以利商之道行之,其旨不離夫孔子之急民者近是,此不期而與史公之傳貨殖,同一的彀,人以二者相比,自當於輕重緩急間求之,大經大法,其揆一也。
趙汸[96]曰:《貨殖傳》當與《平準書》參看,以《傳》僅言貨殖之一面,而《書》則聲敘武帝之黷政,並以秦皇功利之禍作證故也。吾謂子厚之《吏商》,當與《與元饒州論政理書》參看,以《吏商》僅就吏之廉汙,泛為比較,而《與元書》則明言賄賂行而賦稅亂,因為詳究政理之所以然也。明趙汸,字子常,休寧人,深於《春秋》之學。
清彭石原〔維新〕[97],有《題柳子厚〈吏商〉篇》一文,在下集《別錄》,此不贅。獨商人重利,子厚以“吏商”標題,可見從古無眞廉吏,此可為今之頌言清官者當頭一棒。[98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