跂烏詞
子厚之《跂烏詞》,堪與老杜之《痩馬行》媲美。詞云:
城上日出羣烏飛,鵶鵶爭赴朝陽枝,刷毛伸翼和且樂,爾獨落魄今何為?無乃慕高近白日,三足妬爾令爾疾?無乃飢啼走路旁,貪鮮攫肉人所傷?翹肖獨足下叢薄,口銜低枝始能躍,還顧泥塗備螻蟻,仰看棟梁防燕雀。左右六翮利如刀,踊身失勢不得高,支離無趾猶自免,努力低飛逃後患。
《跂烏詞》一作《跛烏詞》。跂,舉一足也。三足,《五經通義》[98]、《春秋元命苞》[99]皆云:日中有三足烏。“翹肖”出《莊子》:“喘耎之蟲,肖翹之物,莫不失其性。”[100]“支離”、“無趾”,亦皆出《莊子》[101],支離者,支離疏也,無趾者,叔山無趾。支離著其姓,無趾顯其名,而皆肢體殘缺之人。以上諸說,略本廖注。釗案:肖翹本疊韻字,猶之“黃昏”為雙聲字,“黃昏”可顛倒作“昏黃”,《莊》之“肖翹”,而柳引作“翹肖”,雖無不可,然吾揣柳州用意,未必爾爾。《佩文韻府》將“肖翹”列於蕭韻,又將“翹肖”列於嘯韻,此殊失考,未足為訓。患平聲讀,字在删韻,古詩删至下平蕭豪,皆得通押。
烏、鳥二字之差,止於一畫,以是二字在書本上,屢屢互誤。吾觀最近出版講中國文學之本子,幾於大半將“跂烏”易作“跂鳥”,此故意抑由失誤,頗未易曉,獨一九五九年,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,由北京大學中文系集體編著之《中國文學史》,於“柳宗元”下立為說曰:
柳宗元對現實不滿,對自身遭遇深悲,同樣滲透在《跂鳥詞》等寓言詩中。《跂鳥詞》以跂鳥的命運,來此喩自己,刻畫了一個令人同情的被害者形象:“翹首獨足下叢薄”云云。柳宗元在現實生活中所遭的嚴酷打擊,促成了他惴惴不安的恐怖心理。
其說甚正。自來詩家,無不以老杜《痩馬詞》為喻房次律[102],以柳州《跂烏詞》為自喩,惟其中“跂鳥”字,連續迭見,字皆不作“烏”。尋馬之別名,有驥、有駁、有驊騮、有騏驎等,老杜不別舉,而統舉曰痩馬,讀者無間言,何獨於跂鳥而疑之?即在柳詩,倘“籠鷹”改為“籠鳥”,“放鷓鴣”改作“放鳥”,“聞黃鸝”改作“聞鳥”,亦皆視為不詞。凡吾人一觸跂鳥,陡陌生生地,幾於張口不順,此雖吾徒迷於慣習以使之然,至律之遣詞邏輯,仍不期而突出此一挑剔。夫右舉《文學史》一再用“跂鳥”字,其屬有意為之而非由失誤,已灼然可見,推之“翹肖”字,“肖”易作“首”,其為反對承訛襲謬之誤而有所糾正,亦屬大大可能。吾曩謂柳用字最矜愼,無故倒置蒙叟[103]所用字,旣非其所願為,則“翹肖”字原非胎息《南華》[104],而直是“翹首”字之由後人作意成誤,十之八、九可資論定。釗案:“翹首”猶言“矯首”,皆詩中數見不鮮之字,今用與“獨足”相配成文,於《跂烏詞》最為貼切。又案:肖翹者小巧之義,范石湖[105]於嘲蚊時云:“肖翹極么麽,虬比累闢翕”,“肖”一作“蛸”,是“肖翹”者,施於蚊類微物固合,而以形容刷毛伸翼、啞啞大噪之中型巨鳥,實不相宜。是柳本無意於引《莊》,而廑欲得一與“獨足”相為映合之字以足其文,此證以人類思致之同然性,而得認為不中不遠已。
重言以明之:詩人於詠馬與詠烏,有廣狹、混異之別,未能一致。如杜言“病乘黃”可易言“病馬”,“渴驥”可易言“渴馬”,而“豪鷹”則不可易言“豪鳥”,“義鶻”亦不可易言“義鳥”,惟“跂烏”之於“跂鳥”亦然。
吾今謹朗朗然為之斷曰:《中國文學史》於《跂烏詞》竄改二字,一竄“烏”為“鳥”,一竄“肖”為“首”,前者於詩之慣例不合而似誤,後者直理足而實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