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舜欽[80]有《哀穆先生文》如下:

嗚呼!穆伯長以明道元年〔宋仁宗由天聖改元。〕夏,客死於淮西道中,友人蘇叔才、子美作詩悼之,遣人馳弔之,痛夫道不光,余又次其一、二行以鑑於世,為文哀之。先生字伯長,名修,幼嗜書,不事章句,必求道之本原,皆記生徒無意處熟習評論之。性剛介,善於背俗,不肯下與庸人小合,願交者多固拒之。議事堅明,上下合古,皆可錄,然好詆卿弼,斥言時病,謹細後生畏聞之。又獨為古文,其語深峭宏大,羞為禮部格詩賦。咸平〔眞宗年號。〕中舉進士,得出身,調泰州司法參軍,牧守稱其才,貳郡者惡之。又嘗以言忤貳郡,會守病昏,貳者私黠吏,使誣告先生賂。具獄,聚左證後,召先生使眾參考之,由是貶池州。中詣闕下,叩登聞鼓,稱寃,會貳郡者死,復受譴於朝,後累恩,得為蔡州參軍。先生自廢來,讀書益勤,為文章益根柢於道,然恥以文干有位,以故困甚。張文節[81]守亳,亳之士豪者作佛廟,文節使以騎召先生作記,記成,竟不竄士名[82],士以白金五斤遺之,曰:“枉先生之文,願以此為壽”,又使周旋者曰:“士所以遺者,乞載名於石,圖不朽耳”,旣而亟召士讓之,投金庭下,遂促裝去郡,士謝之,終不受。嘗與人曰:“寧區區[83]餬口為旅人,終不為匪人辱吾文也。”天聖末,丞相有欲置為學官者,恥詣謁之,遂不得。嘗客京師南河邸中,往往醉,暮歸,過之如不省。夜半,邸人猶聞其吟誦喟歎聲,因隙窺之,則張燈危坐,苦矉[84]執卷,往往達曙,用是耗其貲。母喪,徒跣自負櫬成葬,日誦《孝經》、《喪記》,未嘗觀佛書,飯浮屠氏也。識者哀之,或厚遺,則必為盜取去,不然,且病,或妻子卒。後得柳子厚文,刻貨之,售者甚少,踰年,積得百緡,一子輒死。將還淮西,道遇病,氣結塞胸中不下,遂卒。吁噫!天之厭文久矣,先生竟以黜廢窮苦終其身。顧其道宜不容於今世,然由賦數踦隻[85],嘗罹兵賊惡少輩所辱困,其節行至死不變。有孤,懦且幼,遺文散墜不收,伯長之道竟已矣乎!初,先生死,梁堅[86]自解以書走上黨遺予,欲訪其文,俾予集序之。去年,赴舉京師,歷問人,終不復得一篇。惟有《任中正尚書家廟碑》,《靜勝亭記》,《徐生墓誌》,《蔡州塔記》,皆平昔所為,又不足成卷。今舅氏[87]守蔡,近以書使往其家,且求其所著文字,未至間,作文哀之。道不勝於命,命不會於時,吁嗟先生竟胡為?

宋初古文氣勢,不能闕穆伯長名,伯長之友,亦不能無蘇子美。其生平文歷,以刻貨《柳子厚集》為最終結穴,粗覽遺文,料量身世,斯亦文苑之嘉聲,知己之隱契也已。顧伯長之文,無一筆似子厚,遭際雖似,而才質相去彌遠,有心者應不於此中求之。

子美之兄舜元,字才翁,此文標曰叔才。歐陽永叔作《〈子美文集〉敘》云:

天聖間,予舉進士於有司,子美與其兄才翁,及穆參軍伯長,作為古歌詩雜文,時人頗共非笑之,而不顧也。

似此,子美兄弟,一時才名非小。兄弟有《悲二子聯句》一大篇,頗可觀,二子者,穆伯長與凌孟陽伯華也。其關於伯長者有如下若干句:

……穆子疾病初,家事鉅細缺,鄰人苦其求,〔才翁〕醫師久已決[88]。案杯大小空,布被旁午[89]裂,餘喘尚能鼓,〔子美〕老憤知已結。目淒望羊泓[90],髭斷反蝟茁[91],憂酸擊餘生,〔才翁〕嗥呼留永訣。語妻後日計,書册未可徹,教子立世資,〔子美〕圓曲勿自悅。吾屬何流離!眾人方草竊[92],凌子久道路,〔才翁〕……

至蘇子美文所謂調泰州司法參軍,貳郡者惡之,究為何事?則伯長詩《秋浦會遇》一首中,有“君牽成狠翟,我患構姦秦”二句。自注:“明之君者,指清河張木”;注云:“張君之寃,由翟淳者鍛鍊其獄而成之。”姦秦者,秦應也,注云:“應本以嶺南小吏,承攝州縣,久而得其眞官,年七十餘,通判是州,為人狡,多刻多疑,納羣細之譖。以余嘗輒慢之,會守郡者疾病,諸從事皆他適,得久專郡事,遂與其下構予之禍。”子美文中所稱“貳郡”一段指此,詩序首云:大中祥符〔眞宗由咸平改元景德,由景德改元大中祥符。〕五年,為海陵郡司理參軍,海陵郡即泰州也,池州古秋浦地,故命為《秋浦會遇》詩云。

子美文又有丞相欲置為學官一事,則《集》中附錄《穆參軍遺事》,紀述朗朗。詞云:

穆修字伯長,汶陽人,後居蔡州,師事陳圖南而傳其學。修少豪放,性褊少合,多遊京、洛間。人嘗書其詩句於禁中壁間,眞廟見之,深加歎賞,問侍臣曰:此為誰詩?或以穆修對,上曰:有文如是,公卿何以不荐?丁晉公[93]在側曰:此人行不逮文,由是上不復問。蓋伯長與晉公有布衣舊,晉公頃起夔漕[94],伯長猶未仕,相遇漢上,意欲伯長先致禮,伯長竟不一揖而去,晉公銜之,由是短於上前。後晉公貶朱崖,徙道州,伯長有詩云:“卻訝有虞刑政失,四凶何事亦量移?”可見其不相善也。

此文其下續云:

伯長祥符二年,梁固榜登進士第,〔按此與蘇文“咸平中舉進士”,微差數年。〕調海州理掾,以忤通判,遂為捃拾,由是削籍隸池州,其《集》中有《秋浦會遇》詩,自敘甚詳。

此適證實曩舉海州貳郡者惡之之本事。文又續云:

後遇赦,敘穎州文學參軍,故當時呼之曰穆參軍。老益家貧,家有唐本《韓》、《柳集》,乃丐於所親厚者得金,募力鏤板,印數百集,攜入京師相國寺,設肆鬻之,伯長坐其旁。有儒生數輩至其肆,輒取閱,伯長奪取怒視,謂曰:“先輩能讀一篇,不失一句,當以一部為贈”,自是經年不售。時學者方從事聲律,未知為古文,伯長首為之倡,其後尹源[95]子漸、洙[96]師魯兄弟,始從之學古文,又傳其《春秋》學云。

伯長一生精力,半耗費於《韓》、《柳》二集,而得《柳集》較後,用功尤勤。至今遺藳中,《〈韓先生集〉序》不見,而《〈柳先生集〉後序》獨存。文云:

唐之文章,初未去周、隋、五代之氣,中間稱得李、杜,其才始用為勝,而號雄歌詩。道未極渾備,至韓、柳氏起,然後能大吐古人之文,其言與仁義相華實而不雜。如韓《元和聖德》、《平淮西》、柳《雅》章之類,皆辭嚴義密,製述如經,能崒然聳唐德於盛漢之表,蔑愧讓者,非先生之文則誰與?予少嗜觀二家之文,常病《柳》不全見於世,出人間者,殘落纔百餘篇,《韓》則雖目其全,至所缺墜、亡字、失句,獨於集家為甚。志欲補其正而傳之,多從好事訪善本,前後累數十,得所長輒加注竄。遇行四方遠道,或他書不暇持,獨齎《韓》以自隨,幸會人所寶有,就假取正。凡用力於斯,已蹈二紀外,文始幾定,而惟柳之道,疑其未克光明於時,何故伏眞文而不大耀也?求索之莫獲,則旣已矣於懷,不圖晚節遂見其書,聯為八、九大編,夔州前序其首,以卷別者凡四十有五,眞配《韓》之鉅文歟!書字甚朴,不類今跡,蓋往昔之藏書也。從考覽之,或卒卷莫迎其誤,脫有一、二廢字,由其陳故劘滅,讀無甚害,更資研證就眞耳。因按其舊錄為別本,與隴西李之才參讀累月,詳而後止。嗚呼!天厚予者多矣,始而饜我以《韓》,旣而飫我以《柳》,謂天不吾厚,豈不誣也哉?世之學者,如不志於古則已,苟志於古,則踐立言之域,舍二先生而不由,雖曰能之,非余所敢知也。

李之才,字挺之,青州人,倜儻不羣,師事伯長。伯長性嚴急,稍不如意,或至呵叱,挺之左右承順,如事父兄,略無倦怠。

曩言陳圖南者,陳摶也,摶好讀《易》,以數學授穆修,修授李之才,之才授邵雍。或云:漢上朱震[97]子發言:陳摶以《太極圖》傳種放,放傳穆修,修傳周敦頤。

宋初古文,柳開仲塗、穆修伯長首為之倡,尹源字子漸,洙字師魯,兄弟皆以文學知名,適繼其後。歐陽永叔早工偶儷之文,故試於國學南省,皆第一,旣擢甲科,官河南,始得師魯,乃出韓退之文學之。

“夔州前序其首”云者,夔州指劉夢得也,夢得為子厚編《集》時,適為夔州刺史,故標題如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