補記袁滋
偶阅懷寧潘伯鷹[172]遗詩,得五古一首如下:
唐開雲南置驛刻石墨本爲稚鶴題〔有序〕
此刻在雲南昭通豆沙關,乃摩崖碑也。其文曰:大唐貞元十年九月廿日,雲南宣慰使內給事俱文珍、判官劉幽巖、小使吐突承璀、持節册南詔使御史中丞袁滋、副使成都少尹龐頎、判官監察御史崔佐時,同奉恩命,赴雲南册蒙異牟尋為南詔王。其時節度使尚書右僕射成都尹兼御史大夫韋皋、左巡官監察御史馬益,統行營兵馬,開路置驛,故刻石紀之,袁滋題云云。案自鮮于仲通兵敗南詔,閣羅鳳遂臣於吐蕃,天寶十一年事也,至是爲貞元十年,異牟尋復歸唐,已閲四十二年矣。異牟尋之復歸,實賴崔佐時忠勇機警之才,其事具見於《舊唐書》[173],余故以詩發之焉。
南天數寶刻,二爨名最彰,摩挲石如玉,點畫鸞鳳翔,厥美洵耀目,史蹟非所望。赫赫置驛文,傑然在窮鄉,貞元十年秋,使節出巨唐,皇華輝日月,同册雲南王。重鎭韋節度,大路開要荒,工書袁中丞,題驛字右行,鬱鬱署玉篆,骨秀神恢張。噫嗟蒙氏祖,服事固有常,小人楊鮮于,失馭隳邊疆,年始復歸,崔君功莫當,奇略動不測,智勇眞昂藏。皋輩邀其成,唐帝逢其光,及茲持節册,椓奴競煒煌,勳名古如此,何用慨以慷?深沈翠墨痕,鐍之白籐箱,間關兵火餘,未化仙蟫糧。主人誠篤愛,所惜鬢早蒼,猶然衣帶折,無錢縫縹囊,兜鍪試比堅,孰若讀書牀?滋也官徒爾,惟此筆不亡。君其寶片紙,乘除穀與臧,從來千里足,不假千金裝。
輓近校勘家,每好以碑證史。查《舊書·滋傳》稱:貞元十九年,韋皋始通西南蠻夷,滋以本官祠部郎中兼御史中丞、持節充入南詔使,而此碑則明載事在貞元十年九月廿日,可見史筆作“十九年”,乃讀碑文涉下“九月”字而誤衍。
此行滋以來年使還,擢爲諫議大夫,可知使南詔雖無功,並亦無過。潘詩:“滋也官徒爾,惟此筆不亡”,亦著其使事平平,無甚可記。事竟爲子厚之筆略去,直至永貞爲相,始著其出使辱命,此自言劍南安撫大使事,與使南詔無關。
滋善篆書,子厚首揭此異,伯鷹亦盛稱之云:“工書袁中丞,題驛字右行,鬱鬱署玉篆,骨秀神恢張”,親見碑文而詠,語自不妄。
滋此行與俱文珍偕,文珍於子厚爲永貞政敵,有刻骨讎恨,以事涉文珍,而子厚不願齒及,亦未可定。吐突承璀,大璫也,而此云小使,乃該璫羽毛未豐,僅以卑官參佐,足見碑稱貞元十年不誤。
《新書·南蠻列傳》:貞元四年,韋皋撫諸蠻,與異牟尋通款,後五年,異牟尋決策,遣使者三人,異道趨成都,遺皋帛書,明年夏六月,册異牟尋爲南詔王。三事合而觀之,恰是貞元十年,此《新書》已足糾正《舊書》之誤,益以碑文,更見昭灼。
南詔爲六詔之一,原曰蒙舍詔,故異牟尋以蒙爲姓,曰蒙異牟尋。
潘詩:“小人楊鮮於”,楊指楊國忠,鮮于指鮮于仲通,皆先後為劍南節度使,僨事。按杜甫《贈鮮于京兆二十韻》有云:“始見張京兆,宜居漢近臣”,末又云:“有儒愁餓死,早晚報平津。”此一則以張敞[174]牒鮮于仲通,一則以公孫弘[175]牒楊國忠,前者尙得其貌似,後者竟儗於不倫。查天寶初,國忠以戚畹當國,無惡不作,仲通尹京兆,與之深相契合,狼狽爲奸。而杜公於獻賦報罷後,不勝寒餓,竟想借徑仲通,以干國忠,謀取微祿,爲權宜之計。此律之伯鷹五字聲討,不僅可見古今評騭人倫之差距大,而且適彰千古詩人之恥,可歎之至!
吳兆璜,字稚鶴,與伯鷹同學於吳闓生[176]之門,善分隸,最近在長春講《左傳》,未離講席,驟中風歿。
吾錄此文畢,得詩四截爲媵:
墨本留題憶故人,唐賢玉篆更丰神,文壇故事原如此,面輒相思背絶塵。
磨崖曾有幾人知?名帖佳書爛若泥,誰上孤桐高百尺,晚從柳外瞷華滋。
時文無處與推袁,古藝終唐近絶門,辜負東坡詩一句,檳榔生子竹生孫。
人生何處失膺懲[177]?臧穀雙亡各有憑[178],洛誦[179]銷沈詩味渺,書城誰見郅都鷹[180]?
〔此指伯鷹善詩,復善誦詩,音調絶美,吾嘗有專篇美之。〕
吾錄右文竟,稚鶴夫人臧華雲忽來書云:
摩崖拓本,一直在尋找,迄未找着,不知是稚鶴生前借出,抑夾在書籍碑帖中?獨稚鶴手稿尙在,有《袁滋摩崖題跋》一通,茲錄呈,借資參證。此碑當時吾亦過目,碑文正書,惟“袁滋題”三字篆書,大於正書六倍,殊形突兀。
吾得書甚喜,亟將稚鶴《跋》列後:
右《開路記》正書摩崖,刻在雲南昭通豆沙關,“袁滋題”三字篆書。考《新唐書·南蠻傳》:皋令其屬崔佐時至羊苴城,明年夏六月,册異牟尋爲南詔王,以祠部郎中袁滋持節領使,成都少尹龐頎副之,崔佐時為判官,俱文珍爲宣慰使,劉幽巖爲判官。石刻與傳文悉合,獨少吐突承璀、馬益二人,又韋皋、馬益二人,開路置驛,傳文亦未言及,金石可證經史,讀此益信。袁滋篆書,除《軒轅鑄鼎銘》外,世不多見。此三字乃其自題,《開路記》正書非工書者所爲,殆僚屬信筆書之耳。
吾驟覩故人手跡,幽情蓄念,一時並起。釗案:此役號稱册封南詔王,而職務之配置上,乃兩使同行,隱有偏重。蓋一以滋爲册封使,崔佐時充判官,一以俱文珍爲宣慰使,劉幽巖充判官。詳考其實,册封特官樣文章爾,就中懷柔句當,惟俱文珍主之,崔佐時曩所策劃之功,悉爲大璫所奪。滋雖以御史中丞之尊銜,翹然居上,然都是周旋下上之外表現象,了無實際內容。故伯鷹詩云:“及茲持節册,椓奴競煒煌,勳名古如此,何用慨以慷?”“椓奴”一語,重逾斧鉞。又云:“滋也官徒爾,惟此筆不亡,君其寶片紙,乘除穀與臧”,是不待功成返斾,珍也着着脚踏實地,而滋早亡其羊。以是摩崖記事,滋不願錄此具文,而祇以偃蹇不恭之署名形狀,敷衍塞責。子厚爲先友作《記》稱:“滋善篆書,文敏,不競為相”,鄭重下“不競”二字,或亦陰示陽秋,委將上述傀儡形態,如量章顯。觀於二使還京以後,珍也其勢如日之升,如月之恆,馴至操縱永貞事變之全局,堪置二王、劉、柳於死地;而滋也逶迤復逶迤,立內朝爲時甚暫,而難安,履外鎭節次詿誤,而至以虛銜老死牖下。彼不至爲椓奴顛躓以斃,乃滋為人陰深兔脫,其術至巧所致,凡此皆事關前定,無待龜從。
又華雲書中,提及《西南古物目略》中張希魯[181]一段紀載如下:
豆沙關唐袁滋摩崖,唐德宗貞元十年刻,袁樹五師論之已詳,見《滇繹》卷二。又嶺南黃仲琴[182]新著《考釋》,最精博,見《中山月刊》。余亦有論列,見《西樓文編》卷三《昭通一瞥》中。
張希魯與黃仲琴,余皆不知其人,惟希魯署袁樹五爲師,當是樹五門人。樹五名嘉穀,雲南石屏人,光緖戊戌進士,歷浙江提學使。吾憶一九〇三年,清廷開經濟特科,以張之洞主之,揭曉,梁士詒第一,楊度第二。俄而風謠四起,謂士詒之名,梁頭康尾[183],度亦康、梁之亞,冀搖惑東朝[184]之聽,以致二人遠颺,不敢出面覆試,卒將嘉穀倉卒擢爲冠軍,張一麐第二人,掩此一場風暴。雖當時鬨稱:嘉穀館閣具官,不足當金臺郭隗,然祗以導揚滇雅,供人參校,則固綽綽有餘,獨惜所著《滇繹》,吾終未獲見。《舊書》稱:“滋工篆籀書,雅有古法,因使行,著《雲南記》五卷。”此《記》芒昧無可考,曾否涉摩崖事,今亦惟付之想像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