校夢得《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》一文,錄存於此:

五行秀氣,得之居多者為雋人,其色瀲灩於顏間,其聲發而為文章,天之所與,有物來相[7]。彼由學而致者,如工人[8]染夏,以視羽畎,有生死之殊矣。初,貞元中,天子之文章,煥乎垂光,慶霄在上,萬物五色。天下文人,為氣所召,其生乃蕃,靈芝萐莆[9],與百果齊坼[10]。然煌煌[11]翹翹[12],出乎其類,終為偉人者幾希矣。東平呂和叔,實生是時,而絶人遠甚。始以文學震三川,三川守以為貢士之冠,名聲四馳,速如羽檄。長安中諸生咸避其鋒,兩科連中,鋩刃愈出。德宗聞其名,自集賢殿校書郎,權為左拾遺。明年,犬戎請和,上問能使絶域者,君以奇表有專對才,膺選,轉殿內史,錫之銀章。還拜尚書戶部員外郎,轉司封,遷刑部郎中,兼侍御史,副治書之職。會中〔去〕執法左遷,緣坐謫道州刺史,以政聞,改衡州,年四十而歿。後十年,其子安衡,泣捧遺草來謁,咨余伸之成一家言,凡二百篇。和叔名溫,別字化光,祖、考皆以文學至大官。蚤聞《詩》、《禮》於先侍郎[13],又師吳郡陸淳通《春秋》,從安定梁肅學文章,勇於藝能,咸有所祖。年益壯,志益大,遂撥去文字,與俊賢交,重氣概,覈名實,忻然以致君及物為大欲。每與其徒講疑考要,皇王霸強之際,臣子忠孝之道,出入上下百千年間,詆訶[14]角逐[15],疊發連拄[16]。〔拄,原作“袵”,依《和叔集》校改。《漢書·朱雲傳》:連拄五鹿君,師古注:拄,刺也。〕得一善,輒盱衡[17]擊節,揚袂頓足,信〔伸〕容得色,舞於眉端。以為按是言,循是理,合乎心而氣將之,昭昭然若揭日月而行,孰能閼其勢而爭夭〔“夭”原作“天”,解見下。〕光者乎?嗚呼!言可信〔伸〕而時異,道甚長而命窄,精氣為物,其有所歸乎!古之為書者,先立言而後體物,賈生之書首《過秦》,而荀卿亦後其賦[18],和叔年少遇君,而卒以貶似賈生,能明王道似荀卿。故余所先後視二書,斷自《人文化成論》,至《諸葛武侯廟記》為上篇,其他咸有為而為之,始學《春秋》、《書》,故其文微為富豔。夫羿之關弓,唯巴蛇九日乃能盡其彀,而回注鷃爵,亦要中於尋常之間,非羿之於弓有能、有不能,所遇然也。[19]後之達解者推而廣之,知余之素交,不相索於文字之內而已。

此文首言和叔之才,由於天生,非學所致。“染夏”出《周禮·天官·染人》,染夏者染五色,謂之夏者,其色以夏秋為飾。“羽畎”出《書經》:“羽畎夏翟”[20],羽畎者,羽山之溪谷也,夏翟謂五色雉,言羽山之谷,雉具五色也。此指和叔才藝如五色雉之天生,與染人所成者異趣。

“孰能閼其勢而爭天光者乎”句,“天”疑“夭”字之誤。《莊子·逍遙遊》: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,夭,折也,閼猶言遏,夢得將兩字分用。

和叔東平人,東平今山東泰安府。三川,如李由為三川守,地域在伊、洛、河一帶,與今四川無關。

治書指治書侍御史,在唐稱御史中丞,“副治書之職”云者,即御史中丞之副也。

其子安衡,當是化光在衡州所生,故名。安衡稚齒,故須俟和叔歿後十年,始得捧遺稿,求夢得伸之成一家言。伸,《英華》作“敘”,義可通,惟《夢得集》中,避用“敘”或“序”字,凡為他人文集作序,皆曰“集紀”,故此處仍以“伸”字為得。本集作“紬”,《文粹》作“深”,皆非。《文粹》之作“深”者,乃由“伸”字音誤。

和叔之文,皆有所為而為之,夢得與之同時,故見之甚瑩。《諸葛武侯廟記》,見地特殊,在和叔文中最為突出,夢得因以荀卿體物為比,將此文殿後。《廟記》吾別錄,有論列。

“皇王霸強之際”句,霸,《唐文粹》作“富”,非。《國策·齊策》:“天下強國,無過齊者”,此若曰:齊在春秋稱霸,入戰國止於強,霸、強二字駢舉,其分野在此。強猶言雄,霸謂五霸,強指七雄。

“遂撥去文字”句,“撥去”本《漢書》[21]:“秦撥去古文,焚滅《詩》、《書》”,《廣雅·釋詁》:“撥,除也”,此謂除去不用也。劉熙載《藝概》:“介甫文,於下愚及中人之所見者,皆剝去不用,此其長也;至於上智之所見,亦剝去不用,則病痛非小。”此兩“剝”、“用”字,與夢得所使,意同、音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