戴敦元[9]者,清乾隆間一略解本國文學之京朝大僚也,未見有文集行於世,而在蕭穆[10]《類稿》中引有數語,足資記注。其語曰:

天下總此義理,古今人說來說去,不過是此等話頭,當世以為獨得之奇者,大率俱前世人之唾餘耳。[11]

此其故何也?曰: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所謂義理也者,剛柔正反,大抵只有此數。後人所發議論,不必前人曾未發過,古今中外一大論域中,此一僅有數量之義理,迴環周轉,如川之流,即在名儒碩學,亦無從脫去機緘,戴敦元無意中喝破文海此一祕密。

自文壇有《封建論》,中國自李百藥、柳宗元,下逮顧炎武,外國自郝伯思[12]、盧梭[13],以及其他史家,凡涉及初民君民系統之所由來,敍述無慮大同小異。讀者發見有何類似之點,遽從而武斷曰:此某胎息某也,此誠陋儒之頭巾氣,而智遠出戴敦元下。

焦循[14]《易餘籥錄》載:

《呂氏春秋·明禮》篇云:天子之立也,出於君,君之立也,出於長,長之立也,出於爭。[15]此柳州《封建論》所本,而精簡勝於柳。

若謂柳州《呂覽》曾未寓目,非癡頑不能為此言,然謂柳州提筆草《封建論》時,即將此書列在案頭,作為藍本,執柯伐柯,期於不遠其則,吾恐亦唯癡頑始能立是說,誠不料里堂一生博涉廣覽,而智下戴金溪竟至如斯。

柳州《游黃溪記》開篇曰:“北之晉,西適豳,東極吳,南至楚、越之交,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,永最善。”廖本注其下:

《漢書·西南夷傳》:南夷君以十數,夜郎最大,此下凡用滇最大,邛都最大,徙、筰都、冉駹最大,公文勢本此。[16]

近人林紆亦踵其說:“入手摹《史記·西南夷傳》,中間寫石狀,曲繪無遺,唯具此神筆,方許作游記”,一若唯摹效出神筆然。小廖不足責,琴南獨不畏閩浙前輩從旁掩笑耶?〔按戴敦元,浙江開化籍。〕

因有黃溪一例,戴敦元語,應擴充而增入如下偶句:“文章祗此方式,古今人說來說去,不過是此等安排。”獨劉大櫆評此記曰:“山水之佳,必奇峭,必幽冷,子厚得之以為文,琢句鍊字,無不精工,古無此調子,子厚創為之。”嘻!奇已,同一文也,或以為從摹擬得神,又或以為古無而獨創,見仁見智之不齊,其窵遠竟至如許。

記云:“有魚數百尾,方來會石下,……有鳥赤首烏翼,如大鵠,方東嚮立”,此一絲不溢之寫實文字也,曰數百尾,當時所見之魚羣如是,曰東嚮立,當時目中之方向如是,倘於此而異議焉,惟作記有寫實之例禁則可。桐城吳汝綸評點《柳集》,述姚氏之說如下:

朱子謂《山海經》所紀異物,有云東西嚮者,以其有圖畫在前故也,此言最當。子厚不悟,作山水記效之,蓋無謂也,後人又有以子厚此等為工而效法者,益失之矣。

此說殊怪,說明方嚮,必賴圖經,倘無圖經,即不可能說方嚮,此不能不使人憶及晉惠帝故事,蓋諸臣以錢示帝,而帝驚詫錢不在紙裹中也[17]。夫離紙裹而認不到錢,人謚曰癡,今離圖畫而說不到方嚮,應得何號?此姚氏者,宜是姬傳而非南青,或者摯父以其說類癡,遂避而不之名云。

摯父者,終是青出於藍之桐城高第,於此毅然下斷:“‘東嚮立’云者,與上文‘方來會石下’,皆當時所見,即景為文,不必效《山海經》也,不為病。”吳氏所說,吾無間然。

《河間傳》,贋作[18]也,就中謂有仿《原涉傳》[19]一段,其想像亦准此,即不贅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