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《童區寄傳》，為《集》中關繫史迹、表著義憤之作，先將詞句應簽釋者，分疏於下：

則取他室束縛鉗梏之：室，包括子女言之，或視為“他室之子”之省略，亦得。

當道相賊殺以為俗：當道可得雙關意義：一作當路或要津解，一作橫行於塗路間解。前者謂要津各擁有奴婢，互鬥爭權利，後者謂狹路相逢，無所避忌。

漢官因以為利：陳少章曰：“唐時嶺表大吏，多貢南口，或以充賂遺，所謂因以為利者此也。”釗案：房啓以容州刺史進而經略容管，曾獻南口十五人於朝，以王叔文之黨而有是事，則當時之官場弊習可想。釗又案：上文有“幸得壯大”字樣，意謂僮而幸得壯大，又掠取他僮以為己利，世代相續，遂成族性。當時之官，固無往非漢人，而此處特顯言者，以示僮之非漢人耳。

桂部從事杜周士為余言之：陳少章曰：柳子在永州，有《送杜留後序》，留後即周士也。區寄事旣聞之桂部從事，區寄其人，即與桂部有關可知。

童寄者郴州蕘牧兒也：世傳《柳集》各本，皆一律作“郴州”字，陳少章點勘此集，謂是誤字，蓋寄事由桂部從事傳出，而郴係潭部屬郡，非桂所部。又《傳》言州白大府，刺史顏証奇之，據《舊史》，証以貞元二十年除桂州刺史、桂管觀察使，則州所白大府，蓋桂管，非潭部也。郴係潭部之州，與顏邈不相涉，〔釗案：証乃顏杲卿之孫。〕“郴”顯是誤字。釗案：郴、柳兩字，偏旁相同，《集》或舊是“柳”字，因年久漫漶，字訛作“郴”，大是可能。獨自來諸家讀柳文，統未就此注意，蘇子瞻作《劉醜厮》詩，矢口“追配郴之蕘”，〔詩見下。〕爽然不疑。又粵人淩藥洲[25]為本傳《書後》，提筆即曰“柳州蕘牧兒童區寄”，〔見下二則。〕字得“郴”之反，亦不作猶豫考慮，不知心理何若。〔釗案：《古文苑》“柳”字未誤，少章、藥洲，或均有見於是。〕要之童寄屬桂管，而不屬潭部，史實犂然，不容含混。昔全謝山為吳人苦爭一隨父流寓之柳子厚，吾固未暇為湘人牽曳討殺二豪之另一秦武陽[26]也，呵呵！

郎誠見完與恩，無所不可：釗案：“郎”為“我”字之誤[27]，理由如下三義：本文之主要動詞，為“無所不可”之“無”字，誰無所不可？僮無所不可也，由是“無”之主詞為僮，而不可能為郎，此其一。完與恩者，謂所施之惠也，誰施之？曰：郎施之，誰受施？曰：僮受施。今曰見完與恩，明明是被動性，其主詞定為“我”，而不可能為“郎”。如云人侮我，主動也，被動即為我見侮，人殺某甲，主動也，被動即為某甲見殺，凡動詞與“見”連用者皆被動性，[28]此其二。上文“彼不我恩也”，已有“我”字領先，下文接言“我誠見完與恩”，文脈適合，此其三。

我區氏兒也，不當為僮：蘇子瞻有《劉醜厮》詩云：“此可名區寄，追配郴之蕘，恨我匪柳子，擊節為爾謠。”查子厚在柳州時作此文，據韓退之為子厚誌墓，稱其治柳設方計，贖民之浸為奴婢者，此子瞻所以恨不為柳，得贖追配郴之劉醜厮也。“蕘”如《孟子》：“芻蕘者往焉”[29]之“蕘”，謂樵者也。釗案：退之作《羅池廟碑》，首言柳侯為州，不鄙夷其民，是子厚平生孜孜為民之宏願孤詣，退之於子厚歿後，始得窺見一二，子瞻又於二百年後，從退之獲觀子厚之髣髴，是不得不號為儒林之偉大發見，而退之《永貞行》之叫囂之有媿於子厚，亦稍稍自襮其隱微云。

斯亦奇矣：廖云：此用太史公《與任安書》“斯已奇矣”語法，《集》凡數用之。釗案：凡曰某一筆法從某家出，皆頭巾氣語，蓋文家能使用之筆法，越不過若干種，中有彼此相似處，誠勢不得不相似，所謂文入妙來無過熟，而又何仿焉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