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陵三亭記
三亭,注家稱:並在東山之麓,一曰讀書亭,二曰湘秀亭,三曰俯清亭。一本題有“薛令作”三字,蓋亭為故零陵令薛存義所作也。
《集》有《送薛存義之任序》,讀此記,兼參照贈序,始知邑之觀游,必具與政事相連之大義。記篇首曰:
邑之有觀游,或者以為非政,是大不然。夫氣煩則慮亂,視壅則志滯,君子必有游息之物,高明之具,使之清寧平夷,恆若有餘,然後理達而事成。
末幅曰:
則夫觀游者果為政之具歟!薛之志其果出於是歟!及其弊也,則以玩替政,以荒去理,使繼是者咸有薛之志,則邑民之福,其可旣乎?
首尾相貫,章法大定,倘離政事而為觀游,則謚曰玩,去事理而騖游息,則號為荒,此如孟子所譏流連忘反[28],及後來隋煬帝開渠千里,浪游淮揚,將均去此不遠也。“其可旣乎”?旣,盡也,如《左》:“日有食之,旣。”[29]斯為本義,子厚在《宥蝮蛇文》,亦用此字。其曰“榛中若此者可旣乎?”乃問榛中蝮蛇,可否一掃而空也?由是“旣”字微轉而詁為絶、為斷。本文之“旣”,則指政與觀游之連誼,不可絶亦不可斷,義甚明白,無可疑者。〔按“咸有薛之志則邑民之福其可旣乎”為一複句,“其”字不可單看作代上“邑民之福”。〕
吾嘗歎陸放翁名游,字務觀,此非廑志在以觀游為政具,而且一生行己應物,將一切倚為準繩。獨惜放翁連不得志,以幕客終,畢生不與政事作緣,晚歲中原虛望[30],沈園獨遊,默默化為稽山土以去[31],讀斯篇而懷念,不禁擲書三歎。
文中措詞,亦偶著齊梁雋句。方望溪昌言:為古文不得入六朝語,此特望溪己不能為,而姑妄禁制人耳。為問作山水記,而關斷謝、鮑[32]之門,此將與見黃門而稱貞[33]何異?如:
爰有佳木美卉,垂水叢[34]峰,瓏蕭條,清風自生,翠煙自留,不植而遂。魚樂廣閒,鳥慕靜深,別孕巢穴,沈浮嘯萃,不蓄而富。
此天然排句,不植而遂,統上“水、木”數語為一聯,不蓄而富,統上“魚、鳥”數語為對文,陋儒或以排偶少之,似儲同人獨否。儲之言曰:
清風翠煙,及魚鳥之浮沈嘯萃,余每游吳下名園而誦之,此等語句,眞天造地設,非人力也。
儲氏伯叔兄弟,讀書不少,不無愚者一得之言。
本文開篇數語,即將近世邑政必多設公園之理,都收攝去。吾壯年,與同邑楊篤生滯留英倫,篤生好遊荔支慢園(Richmond Park)。夫荔支慢為倫敦公園之較大者,篤生為言:中多植物標本,其幅員不下於吾蘇州城,吾雖未敢深信其言,卻知該都市之大公園,有一百餘所,小者且不可勝計。此持較吾南朝之四百八十寺,為數雖不及,然寺之用便於僧,便於士大夫之閒遊與習靜,而與市民及廣大羣衆無涉。絶不可能與近代公園,及本記之零陵三亭,所視為全民政餘游息之物,高明之具者,使等量而齊觀。又吾知上海人口,微弱於倫敦,而在殖民統治之下,私園曰張、曰徐[35],曾設置三、兩所外,所謂公園,不少概見。外白渡橋堍,有廉隅不整之方寸地,強名之曰公園,而止於洋商禁臠,六十年前,且懸有“狗與華人不得入內”之虎頭牌示,以標識國恥。舊北京雖園池廣大,其集靈囿與後來之政事堂,幾於長林豐草,人禽不分,而此外均看作鈞天清都廣居,與下民相去,有若風馬牛之不相及。聞往時京朝官,由南城入朝,須繞城根半日,始達政地,是為絶少數人遊觀,而妨害大多數官員行走,遑論民衆隨意參與其游息也乎?然則都邑之有游覽建置,號為政績,認是全民解煩息慮萬不可少者,此一體國經野之起碼觀念,似為吾國士大夫一嚮不具。於是中唐之世,有薛存義其人,以為吏役於人而非役人,大聲號召,其以湘源令兼攝零陵,雖在五日京兆之中,仍作百年不朽之計,其友柳子厚深通治道,嘉其有為,並作記以張之,此在吾政史與文藝史上,人民走徧天涯,開眼無從得見,都不失為破天荒之頭等大事。
[1]戴逵:東晉時著名美術家、雕塑家。
[2]闤闠:民間。
[3]虞伯生:虞集。孫琮《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》卷三,引虞伯生(集)云:此篇既要揄揚楊公,又要揄揚戴氏,佈置得法……所以為妙。
[4]唐應德:唐順之。茅坤《唐宋八大家文鈔》卷二二,引唐順之曰:周匝曲折渾成,此柳文之佳者。
[5]宜興儲氏:指儲欣。儲欣,宜興人。儲欣:《河東先生全集録》卷四:綴景絕佳,餘皆應酬之辭,卑卑無取,公記中下駟也。
[6]茅順甫:茅坤字。
[7]莫休符:唐代人,生卒年不详。廣東封開縣人。歷官銀青光祿大夫、檢校左散騎常侍、融州刺史、御史大夫。晚年辭官退居桂林。於光化二年(899)寫成《桂林風土記》,將所見所聞錄入書中,是一部有關桂林歷史地理和風俗人情最早的風物志。
[8]司馬相如賦:指司馬相如的《大人賦》。《大人賦》曰:“跮踱輵螛容以骫麗兮。”原文作“輵螛”,不作“輵轄”。原文見《漢書》卷五十七下《司馬相如傳》。
[9]沕潏:泉流貌。司馬相如:《封禪文》:“大漢之德,逢湧原泉,沕潏曼羨。”李善注:“服虔曰:‘潏,泉貌。’徐廣曰:‘沕,沒也。亡必切。’”呂向注:“沕潏,泉流貌。”
[10]釗案:,字應作“
”,右上從二“天”,俗“愆”字。《詩》:“匪我愆期”,子厚蓋有取於《詩》,而字從俗體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清補注:“匪我愆期”,出自《詩經·衛風·氓》。
[11]跼蹐:形容恐懼不安。
[12]隕越:封建社會上書皇帝時的套語。謂犯上而表示死罪之意。後下級向上級上書亦用此作為套語。
[13]顧逋翁(727?—816?):顧況。顧況,字逋翁,蘇州人。曾任著作郎,因作詩嘲諷得罪權貴,貶饒州司戶參軍。晚年隱居茅山。
[14]姚薑塢:姚範。姚範,號薑塢。
[15]賈生:賈誼。
[16]蘇源明(?—764):初名預,字弱夫,京兆武功人。少孤,寓居徐、兗。天寶間,進士及第,累遷太子諭德,出為東平太守,召為國子監司業。安祿山陷京師,稱病不受偽職。肅宗時,擢知制誥,數陳時政得失。官終秘書少監。
[17]崔祐甫(721—780):字貽孫,京兆長安人。德宗時拜相。卒諡文貞。
[18]援鶉堂:指姚範。姚範著有《援鶉堂詩集》、《援鶉堂文集》、《援鶉堂筆記》。
[19]捐館:拋棄館舍。死亡的婉辭。
[20]朱子:指朱熹。朱熹著有《韓文考異》。
[21]唐荊川:唐順之。唐順之,字應德,一字義修,號荊川。武進人。
[22]蘇子瞻評柳詩語:蘇軾《書〈黃子思詩集〉後》:“獨韋應物、柳宗元發纖穠於簡古,寄至味於澹泊,非餘子所及也。”《書〈黃子思詩集〉後》,《蘇軾文集》卷六十七,第五冊,第2124頁。
[23]王益吾:王先謙,字益吾。
[24]釗案:公之釋惡而取美,“釋”原作“擇”,依王荊石改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
[25]直音値,當也,《史記》:“樗里子墓,正直其北”,是其例。——章士釗原注。
[26]《連理木》、《水門記》:指韓愈的《河中府連理木頌》與《汴州東西水門記》。《河中府連理木頌》,在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三),第1141頁。《汴州東西水門記》,在《韓愈全集校注》(三),第1321頁。
[27]梅聖俞(1002—1060):梅堯臣。梅堯臣,字聖俞,宣州宣城人。宣城古稱宛陵,世稱宛陵先生。初試不第,以蔭補河南主簿。皇祐三年(1051)得宋仁宗召試,賜同進士出身,為太常博士。以歐陽修薦,為國子監直講,累遷尚書都官員外郎,故世稱“梅直講”、“梅都官”。著有《宛陵集》。
[28]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:“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,從流上而忘反之連。”
[29]日有食之,旣:語出《春秋·桓公三年》。《左傳·桓公三年》無此語。故此處“《左》”,應為“《春秋》”。
[30]中原虛望:陸游《書憤》:“早歲那知世事艱,中原北望氣如山。樓船夜雪瓜洲渡,鐵馬秋風大散關。塞上長城空自許,鏡中衰鬢已先斑。出師一表真名世,千載誰堪伯仲間。”
[31]沈園獨遊:陸游《沈園》之二:“夢斷香消四十年,沈園柳老不吹綿,此身行作稽山土,猶弔遺蹤一泫然。”
[32]謝、鮑:謝朓、鮑照。
[33]嵇康:《與山巨源絕交書》:“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!”李周翰注:“黃門,閹人也。”見《昭明文選》卷四十三。
[34]叢:《柳宗元集》作“藂”。
[35]私園曰張曰徐:張,指上海張園,1882年由原籍江蘇無錫富商張叔和所建,取名“張氏味蓴園”,簡稱張園;徐,指上海徐園。該園又名雙清別墅,占地三畝,1883年由浙江海寧絲商徐鴻奎創建,園內花木扶蘇,亭、堂、榭、閣、齋、泉、石等一應俱全。1887年1月對外開放,是上海最早進行營業性開放的私家園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