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龍翰臣,名啓瑞,臨桂人;道光二十一年進士,官至江西布政使。其《經德堂集》,中有《伊尹五就桀解》一文,甚有見地。其文如下:
余讀孟子書,嘗疑伊尹五就桀之說,及觀柳子所為《贊》,以為是伊尹之大心乎生民,而欲速其功,蓋知尹之深者,莫柳子若也。旣思而疑之,以為尹苟如是,則無以處湯,湯一見尹之賢,必舉之為相,而與共夫祿位,豈肯令其栖栖皇皇,如是席不暇煖者耶?尹於桀為五就,於湯必有五去,謂湯不知其去耶?不足以為明,謂湯為知其去而不留,烏在其為任賢也?然則孟子之說為果無其事歟?曰:非也,尹之去,蓋湯使之為之,而冀桀之終能一用耳。一薦之不已而至於再,再薦之不已而至於三,三薦之不已而至於四、五,湯於是知命之不可易,尹於是知事之不可為,遂決然舍桀就湯而無疑。是尹之於湯也未嘗去,而其於桀也,則疑若五就焉。尹之明非不知桀之終不可為,而必往復焉,回翔焉,若有所戀而不忍去者,湯愛桀之深,望桀之切,以為一旦能聽尹之說而用其身,則天下可不至於亡,己亦無樂乎放伐之事。湯之心即文王三分有二以服事之心[37],而其薦尹於桀者,亦文王薦膠鬲於殷之意,古聖人忠於所事,而不利天下之人才以私己也。漢末有荀彧者,曹操辟之,以比張子房,司馬昭壽春之役,亦引鐘會為謀主,而寄以心腹之任。向使操與昭有湯、文之志,則當引二子而立於漢、魏之朝,獻、髦之惡,不若桀、紂,操、昭之柄,重於湯、文,天下雖危,未必無救於敗也。惟後人不能心聖人之心,以無負其所事,為之佐者,亦樂居於俊傑識時務者之名,而以尹之去湯就桀為藉口,則安知不以心乎生民,欲速其功之說,移而用之於其主,豈非柳子之言階之厲耶?然則孟子何以不言湯使之?曰:孟子之意,將以明尹之自任,言湯則尹之自任者不見,且於辭亦不應爾也,否則伊尹亦管氏之流矣。
本題之大關目,為“心乎生民,欲速其功”,翰臣謂知尹之深為柳子,吾謂知柳子之深為翰臣。此種看法,非桐城家所能為,時有人必強翰臣列入該派,諒翰臣未必同意。惟言非一端,夫各有當,翰臣末謂操、昭之佐,將以尹之去湯就桀為藉口,因疑柳子之言實階之厲,此古人立說,後人如何用之,將存乎其人,豈立說者所能任咎?翰臣為文,用意深折,〔此王益吾[38]評翰臣此文語。〕微墮旁門,或己亦不自覺耳。
翰臣謂尹就桀,為湯薦之,此論足解千古之惑,所見甚銳。惟翰臣之前,有張楊園〔履祥〕[39]亦主湯進伊尹,使之就桀,不知翰臣未見張說而暗合耶?抑明知之而佯不齒及耶?以翰臣之篤實推之,似以前說為長,楊園說吾別論及,不贅於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