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詩人廖有方序
《子厚集》中,有兩文言廖有方[26],一序一書。序云:
交州多南金、珠璣、玳瑁、象犀,其產皆奇怪,至於草木亦殊異。吾嘗怪陽德之炳耀,獨發於紛葩瓌麗,而罕鐘乎人。今廖生剛健重厚,孝弟信讓,以質乎中而文乎外,為唐詩,有大雅之道,夫固鐘於陽德者耶?是世之所罕也。今之世恆人,其於紛葩瓌麗,則凡知貴之矣,其亦有貴廖生者耶?果能是,則吾不謂之恆人也,實亦世之所罕也。
此文僅明點廖生為交州人,而於其為詩,特以唐詩見稱,亦文中關目語。書云:
三日,宗元白。得秀才書,知欲僕為序,然吾為文,非苟然易也,於秀才則吾不敢愛。吾在京都時,好以文寵後輩,由吾文知名者亦為不少焉,自遭斥逐禁錮,益為輕薄小兒譁囂,羣朋增飾無狀,當途人率謂僕垢汚重厚,舉將去而遠之。今不自料而序秀才,秀才無乃未得嚮時之益,而受後來之累,〔去聲。〕吾是以懼。潔然盛服,而與負塗者處,而又何賴焉?然觀秀才勤懇,意甚久遠,不為頃刻私利,欲以就文雅,則吾曷敢以讓?當為秀才言之。然而無顯出於今之世,視不為流俗所扇動者,乃以示之,旣無以累秀才,亦不增僕之詬罵也,計無宜於此。若果能是,則吾之荒言出矣,宗元白。
世綵堂本注云:“廖生書欲求公為序,其端見於此,公旣許之,故《集》有《送詩人廖有方序》,見別卷,書在永州時作。”此以贈序為廖生所求之序,似不確,蓋贈序寥寥百餘言,於文雅無所開發,不叶書中叮嚀鄭重、反語“荒言”之趣。吾意子厚別有序有方文字之作,今不傳也,昔人謂子厚軼文多,於斯益信。
《雲谿友議》[27]以唐人記唐事,有關於廖生者一則如下:
廖有方元和十年乙未,下第遊蜀,至寶雞西,適公館,忽聞呻吟之聲,潛聽而微惙[28]也。乃於闃室之內,見一貧病兒郎,問其疾苦行止,彊而對曰:辛勤數舉,未遇知音,眄睞[29]叩頭,久而復語,惟以殘骸相託,餘不能言。擬求療救,是人俄忽而逝,遂賤鬻所乘鞍馬於村豪,備棺瘞之,恨不知其姓名,題為金門同人。後廖君自西蜀迴至東川,路至靈龕驛,驛將迎歸私第。及見其妻,素衣,再拜嗚咽,情不可任。徘徊設辭,有同懿親,淹留半月,僕馬皆飫。掇熊虎之珍,極賓主之分,有方不測何緣,悚惕尤甚。臨別,其妻又悲啼,贈賮繪錦一馱,其價値數百千。驛將曰:郎君今春所葬胡綰秀才,即某妻室之季兄也,始知亡者姓字,復敍平生之弔,所遺物終不納焉,少婦及夫,堅意拜上。有方曰:僕為男子,粗察古今,偶然葬一同流,不可當茲厚惠。遂促轡而前,驛將奔騎而送,復逾一驛,尙未分離,廖君不顧其物,驛將執袂,各別東西,物乃棄於林野。鄉老以義事申州,州將以表奏朝廷,文武宰僚,願識有方,共為導引。明年,李逢吉知舉,有方及第,改名遊卿,聲動華夷,皇唐之義士也。其主驛戴克勤,堂帖本道節度,甄昇至於極職,克勤名義,與廖君同遠矣。〔按堂帖者,唐制宰相處分有司之文件,此言宰相致堂帖於本邑節度,為戴克勤昇職也。“堂帖”義本李肇《國史補》。〕
范攄此紀,足證子厚所稱廖生“剛健重厚,孝悌信讓”,為非虛譽,而於信讓二字,尤屬貫澈中邊云。
范攄《友議》,詩話居其太半,有孟棨《本事詩》[30]所未及者,亦有《全唐詩話》[31]所載者,《友議》轉不載。陳鴻墀[32]《全唐文紀事》錄《友議》此則,按數語云:
鴻墀謹案:《全唐詩話》載此事,有方為詩云云:明年,李逢吉擢有方及第,有方交州人,柳子厚以序送之。
據此,則子厚贈序,在有方登第之後,與書中所揭論文意恉,別為一事。
李審言[33]《媿生叢錄》有一條云:
昌黎《送區宏南歸》詩:“野有象犀水貝璣,分散百寶士人[34]稀。”柳子厚《送詩人寥有方序》:“交州多南金、珠璣、玳瑁、象犀,其產皆奇怪,至於草木亦殊異,吾嘗怪陽德之炳耀,獨發於紛葩瓌麗,而罕鐘乎人。”二公詩文,同一波瀾,不知誰為先後相摹擬如此。二公以詩文互餉,不遺在遠,柳在南方見韓《毛穎傳》,韓早見柳《贈元協律》詩,俱見本集,余所云摹擬,非妄測也。
審言所猜,亦有可能,然文字其意暗合者,所在多有,亦何必推敲爾許之深乎?
有方於元和十一年中進士第,改名遊卿,蓋取《論語》“遊必有方”之義[35]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