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子厚《答韋中立論師道書》,有“參之《莊》、《老》以肆其端”一語,莊、老並稱,而且先莊後老,此他處不少概見之排列法,姑試論之:
自來以名義與老子並稱者,最先曰黃帝,其次曰莊周。以年代論,黃帝先於老子,因號黃、老,莊周後於老子,因號老、莊,此其勢甚順,無人非議,至以道術論,其淺深廣狹之度,亦應如是次第,理有固然。今子厚輒反其道而行之,以莊周壓於老子之上,不曰老、莊而曰莊、老,究為何故?
吾見慈谿姜氏《湛園未定稿》,有《黃老論》一首,其言足資參證,請徵其說:
黃老論(姜宸英)
漢自曹參為齊相,奉蓋公[39],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。其後相漢,遂遵其術以治天下,一時上下化之。及於再世,文帝為天子,竇太后為天下母,一切所以為治,無不本於黃、老。極其效,至於移風易俗,民氣素樸,海內刑措,而石奮、汲黯、直不疑、司馬談、田叔、王生、樂鉅公[40]、劉辟疆父子之徒,所以修身齊家,治官涖民者,非黃、老無法也。蓋漢當秦焚書之後,《詩》、《書》放失,其一時之人,心志耳目,蕩然無所寄,而黃、老之教,不言而躬行,縉紳先生之所以口傳而心授者,所在皆是,則乘其隙而用之,以施於極亂思治之後,故其致理之盛,幾及於古淳閟[41]之化。予考班氏書,為黃帝書者幾家,為老子書者幾家,大抵皆出於漢初人所為,所謂莊周者,備道書之一家而已。《太史公書》,雖老、莊、申、韓並傳,不聞有以莊子配老氏者,《古今人表》,僅次周於第六等中下之列,則當時之所尙可知矣。蓋老子之教,以虛無為本,以因循為用,而其旨卒歸於治天下。莊子者,徒樂為猖狂恣肆無涯涘[42]之說,以自放其意而已,觀其人,雖有聖人者出,將不為用也。而魏、晉間之樂縱誕者,必曰老、莊,習其猖狂自恣無涯涘之說,欲舉之以移易夫天下,則天下幾何其不亂且亡矣,而老氏之弊豈至是哉?漢武帝表章《六經》,羣書輩出,黃、老之教漸微,然儒者曲學阿世,文士浮薄無用,在朝之臣,僅有一董仲舒,能明王道而不能用,漢治亦愈衰於前,豈孔子之教不如老氏哉?老氏得其傳,孔子之教失其傳故也。自孟子沒後,數百年而得一董子,又千餘年而後宋之諸大儒出焉,發明理學體用、微顯之要,然後世始曉然知儒者之學,內足以治其身心,外足以開物成務,以致乎天下國家之用,而卒不知所以用也,則孔子之道之得傳於世,其亦難矣。
由姜氏之說,老子之術高,其為治於天下,能收移風易俗、致理及本之效,莊子直下於老至五、六等,僅以莊子之名配老氏,且不可,何論推尊其術,使凌老氏之上乎?吾揣子厚《答韋中立》之所云,特偶爾誤倒其序,別無所謂,不然,則有下列一義,可得而言。
子厚與韋氏書,有論道術者,亦有論文章者。論道術以《六藝》為本,除《樂書》失傳外,專就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、《禮》、《春秋》,取道之原,不敢他騖。至文章旁推交通,廣涉《穀梁》、《國語》、《離騷》、《太史》之各部居,多列不為有餘,少列並非不取。獨為文之道,窮源竟委,如水放流,誰家工於發端,誰家精於暢敘,則取莊、老、孟、荀四子尸之,侔色揣稱[43],俾資仿效,如是而已。至就莊、老兩家權之,《莊子》鴻篇鉅製,波瀾壯闊,《老子》短峭刻覈[44],尺幅千里,以此授之後生,使明常山之蛇[45],誰首誰尾,則直《莊》易指點,《老》難條理,於焉《莊》為首列,《老》乃次之,榘範致然,無可訾議。至若舍文言治,放之四海,則如莊生從樂為“猖狂恣肆無涯涘之說,欲舉之以移易夫天下,天下幾何其不亂且亡”,湛園先詔予矣。漢初盛治,歸本黃、老,豈佯狂無端厓之狂徒所敢望?言非一端,夫各有當,論治術言老、莊,論文章言莊、老,子厚名家者流,〔按子厚名家,本章實齋說。〕循名先不得不責實。他日子厚辯《列子》,謂莊周放依其辭,好文者不可廢,是子厚賞《列子》,亦祇賞其文辭,同於賞《莊子》云爾。凡吾所得了解於子厚者止於是,識者其更詳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