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一標題,見於陳善之《捫蝨新話》,雖韓、顛連誼,屢有論列,而以《捫蝨》此一紀錄較為透辟,因全錄之如左:

韓文公在潮州,與僧大顛往還,今《集》中有《與大顛書》三首,世以為非是。予讀《宗門統要》,初,憲宗迎佛舍利入大內供養,夜放光明,早朝宣示羣臣,皆賀陛下聖德所感,惟文公不賀。上問羣臣皆賀,惟卿不賀何也?文公奏:微臣嘗看佛書,見佛光非青黃赤白等相,此是神龍衛護之光。上問公如何是佛光,文公無對,因以罪謫。至潮州遇大顛,公問和尚春秋多少,顛乃提起數珠示之云:會麽?公云:不會。顛云:晝夜一百八,文公歸宅,怏怏而已。夫人問:侍郎情思不快,復有何事?公遂舉前話。夫人云:何不進問晝夜一百八意旨如何?公明日凌晨,遂去,纔到門首,乃遇首座,問侍郎入寺何早?公云:特去堂頭通話。座云:堂頭有何言句開示侍郎?公舉前話。座云:侍郎怎生會?公云:晝夜一百八意旨如何?座乃叩齒三聲。公至堂頭,復進前話,晝夜一百八意旨如何?顛亦叩齒三聲。公云:信知佛法一般,顛云:見甚道理乃云一般?公云:適來門首,接見首座,亦復如是,顛遂喚首座,適來祇對侍郎佛法,是否?座云:是,顛遂打首座,趕出院。文公一日復白大顛曰:弟子軍州事多,佛法省要處,乞師一句。顛良久,文公未會,時三平為侍者,乃敲禪牀三下。顛云:作麽?平云:先以定動,然後智拔。公乃禮謝三平云:和尙門風高峻,弟子於侍者還得箇入處。觀公與大顛往還事跡如此,今史傳但載公論佛骨,而不知其始對佛光,已不合上意,其實未知佛法大義。旣見顛師,遂有入處,而世復以公《答孟簡書》為疑,以公與大顛遊,是與文暢、義縱等無異,非信其道也。予謂顛古尊宿,非二師比,況聞文公論佛骨來,使文公不見則已,見之必有以啓悟公者。今觀大顛與首座、侍者三人,互相引發,皆迥絶言議之表,所謂為上根者說大乘法,因果報應,文字語言,固不論也。今世所傳《韓退之別傳》者,乃一切掎摭《昌黎集》中文義長短,以為問答,如市俚稽較然,〔“市俚”疑“市儈”之誤。稽較猶言計較,稽與計,音義皆近。“計較”本《吳書·孫權傳》。〕彼欲以伸大顛之辯而抑文公,不知公於大顛所以相與開示悟入蓋如此。予欲盡見文公始末,故備錄於此,雖然,《答孟簡書》,公應不妄作,必有能辨之者。

一、《宗門統要》所載:韓從三平得箇入處一段故實,元釋念常[13]《佛祖歷代通載》卷十八亦有之,可見佛門弟子一般傳說如是。

二、三平者,謂漳州三平山義中禪師,即大顛高第弟子也。唐王諷有《漳州三平大師碑銘》,文列姚鉉《唐文粹》卷六十四,《碑銘》有如下數語:“觀其定容,見其正性,不閱外塵,朗然內淨。智圓則神,理通則聖,師能得之,隨順無競。”此與退之《答孟簡書》所謂:“外形骸以理自勝”之理路相合,退之非已從禪學入門,不可能為是言。

三、《三平碑文》又云:“經云:隱而顯,不言而喻,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,後之通儒又何疑也?”此禪與《易》相通之證,退之學佛,與子厚用力之道不相違牾。《碑》又云:“其於適道、適權又如此”,此復說明禪理與《春秋》相通。

四、有唐釋門鼎盛,經典粹深,聰明傑出之士,逃儒歸佛,蓋釋家先弛其說以就儒,儒門遂無法自塞其徑也。此在韓、柳均不免,韓氏所謂:“人其人,火其書,廬其居,明先王之道以道之”,此不廑根本做不到,卒之適得其反,所備為縱火補屋者流,都以佛門之俘虜終。此由韓愈、李翺,下逮宋明理學,蔚成一數百年蟬聯不斷之大集中營,而且心甘錮蔽,出而復入。

五、子厚所往來之浮屠,大抵逃儒不遠、流浪江湖之泛常釋子,而退之及李習之則不然。大顛與惟儼,皆年老尊宿,門風高峻,凡面對堂頭,口稱弟子,其莊嚴儀式,殆難以形容。此一向佛門屈膝之卑辱態度,當為子厚所不屑為。〔李翺與惟儼之關係見他條。〕

六、子厚理佛,凡所行無不達之於言,而退之則否。退之不廑於言語有保留,而且須裝飾兩副面孔:一面在儒家以道統自任,嚴氣正性而大言排佛,又一面在佛門低首堂頭,不敢多言妄語,以祇候久久,從首座得箇入處為滿足,為光榮。此一兩面形相,不難略聽《捫蝨新話》而得。

七、《三平碑文》又載:“武宗皇帝簡倂佛剎,冠帶僧徒,大師止於三平深巖”,此指武宗施行李德裕掃滅僧尼政策,多少體面僧眾,逃至福建避難,義中和尙慨然將若輩收容,藏之三平山巖洞也。此一短期唐僧遘難現象,乃退之《原道》所收惟一績效,或謂退之排僧非排佛,易而言之:退之表面所手拂者僧迹,裏面所心折者佛理,亶其然歟!果也,武宗毀寺廟,而宣宗則護之,此《三平碑》中亦有記載:所謂“至宣宗皇帝稍復佛法,有巡禮僧常肇、惟建等二十人,刺史故太子少師鄭公薰俾蕆[14]其事,旬歲內寺宇一新”是也,退之功德,於焉告成。

八、右言退之肆應儒、釋兩家,各施不同面目,而有時單對釋子,手法亦有未同。夫靈師、惠師、文暢、澄觀等,退之可得隨意戲弄之,如《送靈師》詩云:“方將斂之道,且欲冠其顛”,《澄觀》詩[15]亦有“我欲收斂加冠巾”之句,此即所謂人其人者也。甚至對靈師云:“圍棋六博醉,花月羅嬋娟”[16],直將倡優僧俗,混作一團,何退之輕於自媟一至於此?至《華山女》詩,則所對者異性也,又不禁赧赧然曰:“仙梯難攀俗緣重,浪憑青鳥通丁寧”,退之還未全喪昌黎男子本色。此外對大顛之堂頭通話,別是一番師弟子局面,退之脅肩諂笑,不在此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