宜城縣開國伯柳渾年七十四行狀

此狀貞元十五年，子厚年二十七，任集賢殿正字時為之，眞少作也，議者以敍事時出駢語，因謂作者習氣未除。夫曰少作，正習氣初張時耳，向後二十年，子厚博覽羣書，精研六藝，進步日新月異而歲不同，倘此文而成於永或柳也，於斯而以作者之評繩之，方為中彀。今對少作而橫加訾議如上，豈非時期倒置？此一顯著誖謬，在邏輯時曰無序。

《柳集》中有駢文，人或一遇駢文，即加吐棄。吳摯父點勘斯集，若者圈，若者點，若者橫截，大抵每篇如是為之，獨在《柳渾行狀》下，批“此駢文”三字外，即不著墨。以吾揣之，摯父十有八九，此狀殆未嘗讀之終篇也，治書而顢頇如此，將何足以知柳文？以摯父善於讀書且如此，更何論夫餘子？

嘗論古賢用功，首嚴文與筆之分野，為作簡明達詁，則凡叶乎聲韻者，舉號曰文，不叶聲韻，舉號為筆。以文之功程而論，學者必備乎文與筆也，始足稱文史足用，而自來文筆兼長者，實乏其人；韓退之之不及柳子厚者，即韓能筆而不能文，柳則文、筆兩擅其勝，此知文者之公論，而實無法顛破斯言。以程序論，文之功宜在先，而筆之功在後，蓋由文入筆，其勢順，以是子厚揮毫，眞無所往而不利；由筆反文，其勢逆，以是《昌黎集》中，僅《進學解》一篇可謚曰文，而即幾幾勉強連串，難於成章。惟其然也，因文之功居先，柳之駢文，大半屬於少作，正惟少作，布勢措詞，又不免稍涉稚嫩，凡吾所能加於《柳渾狀》之論斷，不外乎是。

文者何？簡而舉之曰：音節取其鏗鏘，義理歸乎翰藻，如斯焉而已。狀中辭句：如“操斷舉措，通乎細大，潔廉檢守，形於造次”，如“敺除物害，消去人隱，吏無招權乾沒之患，政無犯令尨茸之蠹”，如“不隱忠以固位，不形直以奸名”，如“明其制量，臨長羣吏，示之法禁，考中備敗”，如“直而多容，簡而有制，去苛削之文，而吏皆率法，務弘大之道，而政不失中”，〔釗案：子厚一生主求中道，本文所謂考中，及政不失中，胥是道也。〕如“是夫喋喋衒玉而賈石者也，王衍誤天下，殷浩敗中軍，華而不實，異代同德，往且見獲，何寇之攘？”〔釗案：此數語者，宋祁採入《新唐書》。〕如“無一廛之土，以處其子孫，無一畝之宮，以聚其族屬，待祿而飽，傭室而安。”凡此種種，旣不佶聱難讀，亦不堆砌可厭，輕勻淵懿，切理饜心，在抱質輕滑，而飾貌老成，如桐城輓近一流人，高文入手，而目不為轉睛，嘉辭滿前，而心不為反慮，輒戟指後輩而訾謷焉曰：此駢文，此駢文，嘻！吾其奈之何哉？吾其奈之何哉？

柳渾字惟深，原名載，字子輿，因幾為朱泚所汚，求改名。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，封宜城縣開國伯，謚曰貞，《唐書》有傳。子厚早稱柳公從孫，誼當族屬，且又通家，故斯文應為其一生矜心作意之撰。千年以來，人無論右柳與不右柳，舉一例視為糞土，摽而出之大門之外，吾焉得不軒舉而珍視之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