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子厚與程伯子
吾嘗論子厚度量之大,與心氣之平,莫如《與蕭思謙》一書。此書吾讀之熟,又引述不止一、二次,今猶願重錄後幅一段,與吾黨之士更百回誦之:
獨喜思謙之徒,遭時言道,道之行,物得其利,僕誠有罪,然豈不在一物之數耶?身被之,目覩之,足矣,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?果矜之,又非道也。事誠如此,然居理平之世,終身為頑人之類,猶有少恥未能盡忘。儻因賊平慶賞之際,得以見白,使受天澤餘潤,雖朽枿腐敗,不能生植,猶足蒸出芝菌,以為瑞物。一釋廢痼,移數縣之地,則世必曰:罪稍解矣。然後收召魂魄,買土一廛為耕甿,朝夕歌謠,使成文章,庶木鐸者採取,獻之法宮[32],增聖唐大雅之什,雖不得位,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。
就中“道之行,物得其利”,“何必攘臂用力而矜自我出?”“雖不得位,亦不虛為太平之人”;之數語者,眞與天地同其大,與日月同其明,與陶淵明同其澹定,與諸葛武侯同其寧靜。凡我行道以利物也可,人行道以利我也可,二者俱無異致,俱不害為太平之人。古來有以心太平名其室者,吾知蘇州張仲仁〔一麐〕[33]亦如是名之,苟名之而眞意之,應得宇宙間無上樂趣。
吾不喜宋五子[34]書,偶從《王白田雜著》,見其與方靈皋一札稱:“程伯子有言:天下事非甲為則乙為,有人能致太平,我願為太平之民。”噫!此由字面看來,何其與子厚《致蕭思謙書》之吻合一致也!夫宋五子眞有此氣度與否,吾不敢知,果其有之,天下將何須憂不太平者?果其有之,王雱[35]何至求斬程顥之頭?依史實證之,所謂甲、乙,當指王安石及司馬光兩派。倘其時消滅黨派爭執,將正人君子之力量,集中在一方,屏除奸慝,協力同心,從事整頓宋室江山,太平並不難致。伯子當時,應是慨乎其言之,姑不具論。吾揣白田引此,縣想有宋之政象意義小,針對靈皋之弊習意義大。蓋靈皋谿刻成性,無往而不惎嫉,凡己不能為,決不許人為之。即以詩言:彼初入京師,首以詩稿贄謁汪苕文[36],苕文斥之,再謁王貽上[37],貽上婉言以謝,最後謁劉公㦷[38],公㦷謂性不近詩,不如專力為文。於是靈皋大恨,凡同時以詩名者,一律視為讎敵,嬉笑怒駡,無所不至,此略通清初故實者莫不知之。如查初白,當時詩名之重,有踰球圖[39],而靈皋為其銘幽,即首敘初白不滿於錢田間[40],竟將己之怨毒,轉嫁於人。白田貽書其人,志存規勸,似無待言。
吾畢生朋遊中,能領略子厚遺訓,自視欿[41]然者,殆莫如黃克強。辛亥之役,克強絲毫無居功意,“事苟有濟,成之者何必在我?”此克強頻頻於宴坐或廣眾中言之,吾於民元克強辭留守時,在《民立報》為克強贈言[42],及最近為回憶辛亥寫稿[43],述吾與克強訂交始末,均未忘述及此一刻骨語,今為柳文指陳義理,又牽聯及之。
思謙貞元七年第進士,比子厚先兩年,年亦當略長,書作於元和四年,思謙拜右拾遺,旋遷右補闕,未見所謂當官行道。穆宗初,拜中書侍郎、平章事,行道始有可言,而舉為子厚所不及見。夫思謙,牛黨也,與思黯都有意致天下於太平,文宗曾以天下何由太平,嚴詰思黯,思黯慷慨奏曰:“臣等待罪輔弼,無能康濟,然臣思太平亦無象。今四夷不至交侵,百姓不至流散,上無淫虐,下無怨讟,私室無強家,公議無壅滯,雖未及至理,亦謂小康。陛下若別求太平,非臣等及。”吐言平實,亦自無失相度,惟思謙亦然。史稱穆宗乘章武恢復之餘,兩河廓定,四鄙無虞,而思謙與段文昌,屢獻太平之策,以為兵以靖亂,時已治矣,不宜黷武,於是國家有消兵之失,而河朔復亂。凡此皆牛、蕭志大識淺,卻非胸懷奸惡所致,元微之《連昌宮詞》末云:“努力廟謨休用兵”,正牛黨得志時想望太平之反映。尋子厚沒後二、三十年間,牛、李之爭正烈,思謙曾與張仲方共駁李吉甫謚議,招致左遷,此猶憲宗末期事,為子厚所及聞,倘子厚幸而起復登朝,壽與牛、蕭相埒,位於二恨對峙之中,依違質劑,正不知身被目覩之景象何似,書此憮然。
思黯之《頌忠賦》,為子厚錄存於《非〈國語〉》中,吾雖不信有此事,然思黯年少才俊,曾為子厚稱賞,則實際可能性甚大。又子厚與趙郡李氏之交舊,由子厚向吉甫獻文奏記看來,氣誼不為不深。牛、李之間,夾一子厚從中旋轉,應多少有所裨補,凡此皆懷舊思古中之無聊想像,總核唐、宋朋黨之膠結難解,焉禁擲筆三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