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
袁子才[120]有《書〈封建論〉後》兩首,第一首吾未及見,今錄存第二首,以示子才所持,全是詭辯,此殆帖括家風簷見巧之作[121],不足與於史家通識也。
再書《封建論》後(袁枚)
或曰:子言封建之非勢,固已,然如子孫何?柳子曰:尾大不掉,則子孫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矣,曰:柳子亦知先王之愛百姓,甚於愛子孫乎?周公之命龜曰:賢則昌,不賢則亡,武王滅殷,欲作宮於五行之山,周公不可,曰:五行之山,天下之險也,使我有德,則天下之納貢者遠矣,無德,則天下之伐我者難矣,此意也,非獨周公意也,即堯、舜、禹、湯所以封建意也。當其時,天子不仁,則湯、武至,諸侯不仁,則齊桓、晉文至,千八百國中,苟有一賢君,則民望未絶,師曠曰:天之愛民甚矣,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?[122]先王亦愛民甚矣,豈其使子孫一人肆於民上?尾大不掉之說,皆後世云云,非先王意也。雖然,夏亡矣,杞不亡,殷亡矣,宋不亡,即以子孫論,而封建之天下,雖亡不亡者何哉?蓋公極而私存,義極而利存,天道然也,亦非先王意也。或曰:封建之世,如人才何?柳子曰:封建者繼世而理,上果賢乎?下果不肖乎?又有世大夫之世邑、世祿,聖人生於其間,亦無以自立於天下,曰:以若所云,則柳子不知今,幷不知古矣。古者有國學,所以教冑子也,有鄉學,所以教野人也,彼言揚而行舉者,其果專在國而不在鄉乎?若夫舉舜於畎畝,膠鬲於魚鹽,傅說於版築,伊尹於耕,太公於釣,管夷吾於士,百里奚於市,此幷不在學校者也,安見聖人生而無以自立於天下乎?柳子之說,為孔、孟言也,夫孔、孟之不能自立者,道不行也,非封建為梗也,然賴有封建,然後栖栖皇皇,之衛、之齊、之陳蔡、之梁、之宋、之滕,幾幾乎有可行之勢,而諸侯敬,子弟從,則聲名愈大,千萬年後,猶知遵奉為師,使聖人生於郡縣之世,三試明經不第,則跼促一邦,姓氏湮沈,亦“遯世無悶”[123]已耳,安見其有以自立於天下耶?然則孔、孟之删《六經》,垂俎豆,傳食諸侯,雖無以自立,而有以自顯者,封建力也。且惟封建故,君多臣亦多,王臣公,公臣卿,卿臣大夫,大夫臣士,士臣皁,皁臣輿,輿臣僚,僚臣僕,僕臣臺,此十人者,皆不耕而食,在官之祿者也,然不虞其不足者何也?其時大夫有采地,民有受田,累世菑畬[124],尺土無曠,故什一之稅,重於後世,而所出足供所食,又大小其才為十等用,則游惰者無有也,雖有佛、老,無所容身其間,雖欲建浮屠,立刹院,而萬國鱗列,經界劃然,亦無此隙地,縱有楚材而晉用者,其為得展其才,受其利濟則一也,後世以天子養羣臣,故制祿之數,恆虞其乏,以人才副定額,故放廢之士,日見其多,而且賢人君子,官如傳舍,所懷迄不得施,或老死牖下,欲越一步,棲一椽不可得,而非士、非農、非工、非賈之氓,從而雜之,且據享其土木山川之奉,若是者皆秦之罪也。若夫有治人,無治法,自古然矣,試問柳子之時,彼懷印曳紱,有社、有人者,上果賢乎?下果不肖乎?必曰朝拜而夕斥之矣,其拜者果賢乎?斥者果不肖乎?柳子將何詞以待?
子才大旨,在說明封建為聖人之意,不如子厚之所謂勢,其理由有兩點:一、聖人不為子孫計算,子孫不肖,當然有代之者至,蓋先王之所愛者,百姓而已。二、封建之世,人才得所養,孔、孟亦惟生於封建之世,雖其道不行,而仍得顯名於天下後世。今請得分別辨之:
凡王者子孫,不肖而受代時,並匪曰:不肖子孫,從容拱手而去,即算了事。孟子言天下之生久矣,一治一亂,所謂亂者,大概即指此類受代而言,《武成》載:武王克殷,血流漂杵[125],夫“漂杵”一語,誠不足信,然以顯示當時殺戮之眾且慘,似不待言。夫此被殺者誰?即先王所愛之百姓也,然則先王何故為遮護將來之不肖子孫,而犧牲如此廣大之百姓,而此百姓,又為己所深愛者乎?先王何故立此矛盾建制,使後來必有一日流血滿天下乎?此何如不設封建,使若而不肖子孫,不至利用繼承統系,肆於民上,因而百姓能豁免一次大流血乎?明知有此如響斯應之史蹟,必然到來,則周公在數百年前,跪而命龜,默禱不賢者亡,以及不在五行山上作宮,招致天下人之伐我,都化為羌無意義、而且傷天害理之瞽史淫詞,子才以為何如?
子才知古,試問古來由國學教養之冑子,曾有幾人?由鄉學造就之野人,又有幾輩?畎畝中是否有二舜?魚鹽中是否有兩膠鬲?版築、耕、釣,准此類推,子才以此類若茫若昧之史蹟,以及可遇不可求、或可一不可再之神話夢囈,認作封建之世、言揚行舉之普遍準則,似距離眞實太遠。夫孔、孟不能自外於封建以圖存,自是天然局限,然遽謂孔、孟不得封建之力,即無以顯白於當時,此與近人主張唯科舉能得人才,同一邏輯語病。〔在邏輯,此類命題,不得換位。〕蘇子瞻嘗論天下之智、勇、辯、力四類人,必有所養,自戰國養於士,以逮唐、宋以來,養於科舉,如實論之,皆壓榨農民厚自奉養之游惰者也,柳子厚《詠田家》詩云:“竭茲筋力事,持用窮歲年,盡輸助徭役,聊就空自眠,子孫日以長,世世還復然”,農民代復一代之長期勞役,供養此亂天下有餘之游惰者,數千年如一日,子才強將公、卿、皁、隸十等人,號稱非游惰者,以示別於非農、非士、非賈之雜氓,即佛、老二氏,此不啻在小倉山房與浮屠刹院間,劃一鴻溝。由今日觀之,惟村塾之冬烘先生,保有此種觀念,而欲澈底改造惰民,消滅游惰與勞動中之界綫,非有規模弘闊而大大成功之農民革命,不克臻此。子才方以廢封建為秦罪,當然無法與言農民革命,吾觀子厚論封建以來,名家輩出,宏議疊興,大率不脫子厚範圍,獨子才之歿,距今不過百六十年,而所論倒行逆施,迥異前輩,此不得不大叫咄咄怪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