慘或在腹已如色聲解
子厚《眎民》詩開筆即云:“帝眎民情,匪幽匪明,慘或在腹,已如色聲”,此言防微杜漸,宜在禍亂醞釀之先,否則時機一失,措手不及,百分百之焦頭爛額,固不如及時之曲突徙薪一二也。
偶閱《李小湖[45]〔聯琇〕集》,載有清嘉慶時之童謠云:“賊來兵不在,兵到賊沒踪,可憐兵與賊,何日得相逢?”此赫然慘在腹中之色與聲,細味其語,慘痛曷極?固不論慘痛者之為忠於滿清,抑或志在革命排滿也。依此謠看來,滿清政治,初壞於乾隆末期之腐敗,而加劇於嘉慶一朝之顢頇,其時林清之變[46],已經暴發,禍起蕭牆,而清廷罔覺,因而民間發為“兵民何日得相逢”之色聲。
又見惲子居[47]為張皋文誌墓稱:皋文鄉試中式,大興朱珪[48]主考,顧皋文政見,與珪不合,“齗齗以善相諍不敢隱。”珪言“當以寬大得民,皋文言國家承平百餘年,至仁涵育,遠出漢、唐、宋之上,吏民習於寬大,故奸孼萌芽其間,宜大伸罰以肅海內之政。”此皋文在嘉慶朝,已經見到國家防閑無方,大亂萌芽其間,與李小湖所引童謠,適相吻合。倘洪、楊之徒見機,金田之役,可能早起三十年;反之,倘道光朝廣西大吏,不如梁章鉅[49]、鄭祖琛[50]之吟詩拜佛,形同聾瞶,則金田諸帥所為篝火狐鳴之術,又可能遲三十年而始發露。凡此皆足證《眎民》之極詣,“慘或在腹,已如色聲”此種無色之色,將何從而見之?無聲之聲,將何從而聽之?此誠吾人今日所當取則於古訓,探源於今敵,而戒愼恐懼,悉心討究者已。
嘗謂人生有目,如事不經目治而得見,而目不可勝用矣;人生有耳,如事不經耳治而得聞,而耳不可勝用矣。於是仲尼閒居,與弟子言五至,謂志氣塞乎天地,明目而視之,不可得而見,傾耳而聽之,亦不可得而聞。[51]以此坊民,在子厚言之,曰房曰杜,而民之慘或在腹,已如色聲,色通自明之目而先得見,聲通自傾之耳而先得聞,則林清之亂,將不起於集靈囿,洪、楊之師,將不興於金田。反之,又或林清早變為金田,金田早變為辛亥,因而國家願治,大可先百年而得治,國家已亂,容或後百年而始亂,善人為邦,勝殘去殺,夫是之謂眎民。“帝眎民情,匪幽匪明”,此非幽而不聞不見,亦非明而共聞共見,夫是之謂眎民。
咸豐間,清軍統帥胡林翼觀兵於皖公山側,忽見江流中兩小輪連艫上駛,疾如飛霆,不覺大驚失色,暗謂內憂不足平,而中國將來之隱患,卻在此不在彼。又咸豐十一年十月初三日,英國兵船頭目、署水師提督葛肋西,來見別一湘帥[52],稱該國商船,自漢口赴上海,至安慶被扣,請即發還。湘帥拒絶,派李鴻章查明交還,並批數語於後曰:“縱橫中原,無以禦之,為之憂悸。”此與胡林翼同一心理,時林翼剛歿不久,〔林翼以是年八月卒於軍。〕可能生時兩人曾核計過此一隱憂。顧向後十餘年,而至同治癸酉六月,年未及冠之清帝載淳,親臨紫光閣受“外夷”覲禮,時以國書至者,號稱有五國之“陪臣”,禮成,俱悚惕不敢仰視,恭王奕訢在場,至以北諺“草雞毛”,訕笑法使,狀至抗傲。此愛新覺羅君臣,對同一外來事件,而有一憂一慢,絶對不同之看法,不意人之度量相越,至於如此。易詞言之:胡等之慘在腹,而淳、訢見色如不見,聞聲如不聞,中國近百餘年來,外患之繼內亂而起,險象環生,形形色色,見仁見智,各各不同。洎至公曆一九四九年,國有眞先知、眞先覺出,而人民政權成長,始將內外變亂之兩種根芽,芟夷淨盡。聿懷慘毒,遺恨終存,讀子厚《眎民》一章,猶不禁慄慄危懼,期吾國人崇仰眞先知、眞先覺,而勿驕、勿矜,奮力前邁,並殷鑒夏后以警往,智效乾鵲[53]以知來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