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向來治柳文者,於簡札類,大抵置重於書,而忽略於啓,以為啓取駢儷,志存酬應,事涉餱糧、禽犢之末,與學術、政治無關,因而文屬附庸,編集宜在可有可無之列,嘻!此他家或不免於是,而子厚則不爾。蓋子厚一生為文,不論短長高下,從不敢以輕心掉之,書固沈鬱,而啓仍不失淵懿[11],即尋常啓事,都無不與盛漢同風,茲請以《上武元衡》一啓為例:
某啓:某愚陋狂簡,不知周防,失於夷途,陷在大罪,伏匿嶺下,於今七年,追念往愆[12],寒心飛魄。幸蒙在宥,得自循省,豈敢徹聞於廊廟之上,見志於樽俎[13]之際,以求心於萬一者哉?相公以含弘光大之德,廣博淵泉[14]之量,不遺垢汙,先賜榮示[15],奉讀流涕,以懼以悲,屏營[16]舞躍,不敢寧處。是將收孟明於三敗,責曹沫於一舉,俾折脅、臏脚之倫,得自拂飾,以期效命於鞭策之下,此誠大君子幷容廣覽,棄瑕錄用之道也。自顧孱鈍[17],無以克堪,祗受大賜,豈任負戴?精誠之至,炯然如日,拜伏無路,不勝惶惕,輕冒威重,戰汗交深。
相傳永貞之際,王叔文先使人誘元衡以為黨,元衡不納,子厚尤不喜元衡為人,坐是彼此成仇,劉夢得求為判官,元衡復不許。計子厚上此啓時,八司馬貶竄已七年矣,而元衡卻對子厚先施撫問,此誠元衡存心忠厚,不念舊惡,至子厚作答,究如何方為得體?殆戛戛[18]乎難於下筆。觀此文明用孟明、曹沫,暗用范睢、孫臏,不卑不抗,無悔無懼,措詞淺深合度,切理饜心,使元衡得之,即平生積忤萬千,讀罷亦且一笑而解。 斯殆文林之高手,政地之鴻才,以言即事輸誠,詞令復臻上品,如退之自詡排奡[19],混雜泥沙,不足與於是也。
偶閱陳恭甫[20]致高雨農[21]論文一札,末幅有云:
嘗論四六之文,與律賦異格,與古文同源,必明乎謀篇命意之途,關鍵筋節之法,然後與古文出一機杼。四傑[22]氣格高雋,而不免繁豔,自宋以後,浮動輕率,遂墮宗風。國初陳迦陵[23]雖有逸才,未除俗調,章豈績[24]而下,等之自鄶[25]矣。自胡穉威[26]始倡復古,乾隆、嘉慶間,乃多追效《選》體,然吾鄉猶近時趨,未能丕變,而治古文者恥言駢儷,排擯橫加如此,未達乎西京揚、馬、鄒、枚[27]之作,有唐河東、贊皇之製耳。
所謂有唐河東之製,如《子厚集》中所存各啓,應足備知味者一臠之用,資其咀嚼,爰為牽引比勘如右,蓋有清文壇如左海者,固不失為明通博洽一流也。
幸蒙在宥:《莊子》:“聞在宥天下,不聞治天下”[28],注:在宥,宥使自在,猶言任物自為也。或謂:在宥,駢語,在,察也,宥,寬也,在之也者,恐天下之淫其性也,宥之也者,恐天下之遷其德也,見胡鳴玉《訂譌雜錄》。
以求心於萬一者哉? 曹昭《女誡》:“得意一人,是謂永畢,失意一人,是謂永訖,由斯言之,夫不可不求其心。”求心之說,或本於此;求心也者,似與“定命”為一類語。
釗案:“求心”語太僻,簡牘中似不宜用,竊疑“心”字上誤奪一字,如“甘心”之“甘”,“拊心”之“拊”,《梁丘據贊》中“順心”之“順”,《愬螭文》中“充心”之“充”,皆得。釗又案:“心”或“必”字之誤,“求必”猶言“取必”。
廣博淵泉之量:《中庸》:“溥博淵泉,而時出之”,廣、溥字異。
收孟明於三敗:孟明事,見《左·僖三十三年》。
責曹沫於一舉:曹沫事,見《史記·刺客傳》,惟“沫”,《左傳》作“劌”。
俾折脅、臏脚之倫:鄒陽《書》[29]:“司馬喜臏脚於宋,卒相中山,范睢拉脅折齒於魏,卒為應侯”,至龐涓嫉孫臏之能,刖其足,魏攻齊,臏設計圍涓,涓智窮自刎,又別為一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