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以載道,文家口頭禪也,李翺[83]亦云:凡學為古文者,乃悅古人之行,愛古人之道[84]。然則所謂道者,其詁義當如何?或曰:天不變,道亦不變,以道字冠古今而一之,乃文人之所有事,子厚則絶對不作如是看法。子厚言道,與他文人同,但言道同時言中,謂必協乎大中者,始得謂道。蓋子厚從陸淳治《春秋》,彼認為《春秋》之微言大義,在“章明大中”,《與呂恭書》言:“立大中者不尙異”,而在《桐葉封弟辯》之一小文,亦謂:“周公輔成王,宜以道從容優樂,要歸之大中而已”,此可見“道”字方出口,而下即以“大中”字乘之,子厚之意,乃謂道無往不叶乎中,而大中所在,亦即道之所在。雖然,中也者,將受時代性之變化乎?抑否乎?間嘗論之,春秋時之所謂中,容在唐室視之,未必為中;周公輔成王時之所謂中,容在永貞政變時視之,亦未必為中。夫如是,中與道,隨時代之遷移,殆無法吻合一致也明矣。子厚於此,把定“中”字以為准的,凡切合時代,準情合理,而我詁為中者,縱令律之古所謂道,而有所出入,毋寧守中以合道,決不徇道以毁中。吾意子厚言道,與退之及宋儒之所職守,以及清桐城派之所謂義法,其不同處在此。子厚云:“聖人之道,不益於世用”,所謂不益於世用者,即指不叶乎中。果不叶乎中,即明白確定為聖人之道,亦不容不有變易,文人中具此膽識,千古殆惟子厚一人。

“文以載道”之外,又有“因文見道”一語,亦講理學者之口頭禪,明晉江蔡清[85],號虛齋,嘗主此。清初錢塘鄭江[86],字篔谷,駁之曰:“蔡虛齋固善人,然惜其學之陋也!因文見道,已屬膚廓,豈有因帖括講章之文而見道者?使今世橫目二足之徒,挾兔園册以論學,則蔡氏為之厲也”,語見全謝山《鄭篔谷墓碑》。

清儒王懋竑[87]曰:“文者載道之器,而伊川程子[88]亦言:韓子因文以見道。夫苟能好古,得於辭而通其意,其於道也,已十之四、五矣。〔語見《白田草堂存稿》。〕”是說也,倘鄭篔谷見之,必且曰:王白田亦善人,惜其學之陋尤甚於蔡虛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