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越縵於戊辰三月二十二日復記云:
閱柳文:二王八司馬之事,千載負寃,成敗論人,可為痛哭。子厚終身摧抑,見於文辭者,若不勝其哀怨,而絶不歸咎叔文,若《牛賦》、《弔萇弘文》、《弔樂毅文》諸作,皆為叔文發,蓋深痛其懷忠而死,雅志不遂。雖與中朝當事者言,亦但稱之曰罪人,曰負罪者,終未嘗顯相詆斥,至《與許孟容書》,則幾訟言其寃矣。古人此等處,自不可及,而世無特識,多為昌黎《順宗實錄》所厭〔俗作“壓”〕,雖歐陽文忠[217]、宋景文、司馬文正[218]尙皆不免,可歎也夫!
子厚諸文,淨洗唐人徒然為文而作文之帖括氣習,歷觀同時或前後名輩,此乃絶無廑見。越縵讀到《牛賦》等三文,而知其為叔文發,此自由於讀者獨具隻眼,同時也可推見恆人於此等文字,不肯注意。請分別讀其全文如次:
牛賦
若知牛乎?牛之為物,魁形巨首,垂耳抱角,毛革疏厚,牟然而鳴,黃鐘滿脰。抵觸隆曦,日耕百畝,往來修直,植乃禾黍,自種自斂,服箱以走。輸入官倉,己不適口,富窮飽饥,功用不有,陷泥蹷塊,常在草野。人不慚愧,利滿天下,皮角見用,肩尻莫保,或穿緘縢,或實俎豆。由是觀之,物無踰者,不如羸驢,服逐駑馬。曲意隨勢,不擇處所,不耕不稼,藿菽自與,騰踏康莊,出入輕舉。喜則齊鼻,怒則奮躑,當道長鳴,聞者驚辟,善識門戶,終身不惕。牛雖有功,於己何益?命有好醜,非若能力,愼勿怨尤,以受多福。
此區區小文,牛以影勞動,驢以影剝削。文中如“富窮飽饥,功用不有”,及“命有好醜,非若能力”等語,所使“功用”或“能力”各字,皆是柳文關目。惟若注重到“人不慚愧”,與“肩尻莫保”云云,其為弔歎叔文,又灼然無疑。吳摯父云:“此篇正擬揚子雲《酒箴》,瑰瑋似之,恢奇蓋未逮也。”廑從為文功力,嘗試衡量,眞辜負作者苦用心矣,何況作者向薄子雲,己乃肯效羸驢服逐駑馬哉?吾嘗發願:柳文不令學究讀,摯父似未脫學究一流。
《弔樂毅文》:[219]“嗟夫子之專直兮,不慮後而為防”,此借指叔文甚明,“專直”二字,刻劃尤顯。吾見王西莊以“躁進”責叔文,細思頗亦有理,諒當時同人及表同情者之中,必有以緩進說勸告叔文者,呂化光即一人也。〔說別見。〕子厚為叔文辯護,故其詞曰:“惜功美之不就兮,俾愚昧之周章,豈夫子之不能兮?無亦惡是之遑遑”,後又補足二語曰:“諒遭時之不然兮,匪謀慮之不長”,觀子厚對叔文如此委曲迴護,越縵歎為不可及,誠然誠然。
吳摯父評云:“‘東海’句無着。”按“昭不可留”,昭逕指燕昭王;畏死疾走,謂田單反間計行,毅畏誅降趙;燕復為齊,謂毅降趙後,田單與燕軍戰,盡復齊七十餘城,洋洋乎表海雄風,此明切齊事,焉云無著?
《弔萇弘文》,過長不錄,其中“挺寡校眾,死得其所”八字,堪為眉目。
東坡有《書柳子厚〈牛賦〉後》一文,以遺瓊山僧道贇,使以曉喩其鄉人之有知者,庚辰三月十五日記。[220]夫凡一文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東坡讀《牛賦》所感,殆異越縵,因之作用兩不相同,君子亦何敢徇越縵而輕端明[221]?夫庚辰之翌年辛巳,為建中靖國元年,徽宗新即位,東坡遇赦,返江南,擬買田陽羨[222]以老,卒未就而歿,此文應作坡翁將死之善言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