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《〈楊評事文集〉後序》,為裁斷文藝、斤兩甚重之作,茲節錄前半於下:

文之用,辭令褒貶,導揚諷諭而已。雖其言鄙野,足以備於用,然而闕其文采,固不足以竦動時聽,夸示後學,立言而朽,君子不由也。故作者抱其根源,而必由是假道焉,作於聖故曰經,述於才故曰文。文有二道,辭令褒貶,本乎著述者也,導揚諷諭,本乎比興者也。著述者流,蓋出於《書》之《謨》、《訓》,《易》之《象》、《系》[43],《春秋》之筆削[44],其要在於高壯廣厚,詞正而理備,謂宜藏於簡册也。比興者流,蓋出於虞、夏之詠歌,殷、周之《風》、《雅》,其要在於麗則清越,言暢而意美,謂宜流於謠誦也。茲二者考其旨義,乖離不合,故秉筆之士,恆偏勝獨得,而罕有兼者焉。厥有能而專美,命之曰藝成,雖古文雅之盛世,不能並肩而生。唐興以來,稱是選而不怍者,梓潼陳拾遺,其後燕文貞[45]以著述之餘,攻比興而莫能極,張曲江[46]以比興之隙,窮著述而不克備。其餘各探一隅,相與背馳於道者,其去彌遠,文之難兼,斯亦甚矣。

此文,人或訾為少作,或又謂須讓昌黎一格[47],皆目論也。文中盛推陳伯玉[48],馬貴與[49]頗非之,謂陳詩雖造語高妙,而文不脫齊、梁卑靡之習,並謂柳稱其備比興、著述二者而不怍,為竊所未諭。清王予中[50]和之,謂此為柳少年工力未到時語,吾別有論列,見他條,不具於此。獨見林畏廬《評〈後序〉》,語尙平允,其語云:

楊評事凌,楊憑弟也,其文不多見。文推陳拾遺,但曰稱是選而不怍,蓋初唐時,得著述、比興二者之具體而已。於文貞、曲江,且多微詞,則柳州之自命可知。其稱評事,亦但曰具體,殆以元兄之故也。

林似意在拾遺、柳州之間,畫一界線,謂陳廑得著述、比興二者之具體,柳則自命高出遠甚。此林於揚陳之外,揚柳更進一階,或林癖嗜柳致然,柳當行文時,未必蓄是念也。至評事之文,未得窮其工,竟其才,則文中已明言,自不待論。子厚《先君石表陰先友記》,楊氏兄弟三人皆著錄,獨對凌下語曰:“凌以大理評事卒,最善文”,而元兄憑,次兄凝,皆未著一字,子厚於評事之月旦,終不得謂非高著眼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