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程异為八司馬之一,其起復為李巽所薦。巽字令叔,趙州人,以明經起家,累擢兵部尙書,再遷吏部,天資長於吏事,吏有過,秋毫無所縱。程异坐王叔文廢,巽特薦引之,异之計較精於巽,故巽能善職,得异之助甚大。巽元和十四年卒,年六十三,异亦是年四月卒,恰在子厚歿前。
《舊書·裴度傳》稱:
有程异、皇甫鎛者,姦纖用事,二人領度支鹽鐡,數貢羨餘錢,助帝營造。帝又以异、鎛平蔡時供饋不乏,二人並命拜同平章事,度延英面論曰:程异、皇甫鎛,錢穀吏耳,非代天理物之器也。陛下徇耳目之欲,拔置相位,天下人騰口掉舌,以為不可,於陛下無益,願徐思其宜。帝不省納,度三上疏論之,請罷己相位,上都不省,事見《鎛傳》。
由右觀之,憲宗有心用异,意甚堅決,一洗政變時,八司馬從嚴貶逐、遇赦不赦之峻令。其餘七司馬之一貶不還,徒借口實以欺天下而已,實則政令得以帝之私意任便揮斥,一文不値。
然則憲宗以甘犯眾怒之堅強意志,庇護一激發政變之被譴司馬,而阻絶其餘同罪之人,究竟癥結何在?吾曩言之:憲宗於受禪有慚德,最了解其內實者為八司馬,除程异以下才足任驅使,可容其重履闕廷,助長私慾外,餘皆正人君子,對之無以施眉目,故以一屏不見為得。此並非薄其人而恨之,而直高其人而愧之,以致釀成決絶行為而無可挽回也,正如因果律之如響斯應,理有固然。斯一論斷,吾自信百無一誤,而特於《度傳》獲一左證,足以相互發明。左證伊何?有五坊使楊朝汶者,為錢債事暴橫特甚,而憲宗袒之,裴度極言于延英。憲宗曰:且欲與卿商量東軍,此小事,我自處理,度奏曰:用兵小事,五坊追捕平人乃大事,兵事不理,祇憂山東,五坊使暴橫,恐亂輦轂。帝久方省悟,召楊朝汶數之曰:向者為爾,使我羞見宰相,遽命誅之。由此看來,帝為處理一事不當,而羞見宰相,比於干犯天倫大逆,而羞見七司馬,就中大小重輕奚若?即五尺愚童子不難洞見。吾從比勘事例上,推定七司馬之逐蠻夷而不返,敢斷言無悖於邏輯者,以憲宗猶有羞惡之心在。嘗論憲宗乃一辨理力弱、而知恥性強之半英明主,裴度知其然也,從而應付前者,在一項山東兵變與輦轂暴橫之權衡輕重中,可得劫制其主,使之屈於驟發之強諫。同時應付後者,則復在維護其羞惡觀念下,坐視七司馬詔追還朝,南司不妥為處理,而令國家俊才在一綫曙光之下,仍然飄散以沒。於是裴中立[83]之攻心相略,雖獲一時成功,此終是譎而不正。說者謂:裴中立對七司馬木然不救,乃本身有非劉即柳之私人讎恨,於與憲宗鬬智無涉,斯說亦有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