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於諸子書,往往錄其可取,而去其誖謬,以存於家,獨於《鬼谷子》不然。彼認為此書怪謬異甚,元冀文之以《指要》為好術之過,所謂《陰符七術》尤甚,是子厚斷全書為無足取明矣。查是書為漢時劉向、班固所不曉,《隋·志》始行著錄,列在縱橫家,據云戰國時人,隱居穎川陽城之鬼谷,為蘇秦、張儀之師。而《史記·蘇秦傳》:《索隱》引樂壹注《鬼谷子》書云:蘇秦欲神秘其道,故假名鬼谷,然則鬼谷是否有其人,都成疑問,書之荒誕,不待言矣。

陳蘭甫〔澧〕《讀書記》,記《鬼谷子》一段[189]如下:

《鬼谷子》云:“欲聞其聲反默,欲張反斂,欲高反下,欲取反與”,〔《反應》篇。〕此老子之道也。又云:“有守之人,目不視非,耳不聽邪,言必《詩》、《書》,行不淫僻,以道為形,以德為容,貌莊色溫,不可象貌而得也,如是隱情塞卻而去之。”又云:“世無可抵,則深隱而待時。〔《抵戲》篇。〕”盧召弓[190]云:“觀此言,是其術遇正人而窮,遇明君治世,皆無所可用。〔《跋〈鬼谷子〉》。〕”澧謂其不必遇正人、明君也,鬼谷子本蘇秦假名,《戰國策》:“蘇秦說李兌[191],李兌舍人教李兌曰:臣竊觀君與蘇公談也,其辯過君,其博過君,願君堅塞兩耳,無聽其談,明日,蘇秦復見,終日談而去。〔《趙策》。〕”遇李兌舍人,而其術已窮,何足道哉?

唐來鵠[192]《讀〈鬼谷子〉》云:“捭闔、飛箝[193],實時之常態,不讀谷之書者,其行事皆得自然符契也。使天下用聖人之道,學溫良、忠慤、敬讓之心,得如符契《鬼谷》之書者,則吾見聖人無恨矣。”

由右觀之,鬼谷是一不求致人而求致於人之人,彼持術甚高,不使人易於窺測,而深隱待時,以抵天下之巇。彼蘇秦之於李兌,並未發露其師之說,而妄圖以博辯服人,蘭甫因謂其不待遇正人、明君,而其術即窮,是蘭甫以己之矛,攻己之盾,未得為知鬼谷也。若來鵠者,謀以鬼谷之道與聖人合符,所見似高一籌。《史記索隱》,謂鬼谷為蘇秦假名,秦與鬼谷,是一是二,何假託之與有?然書至《隋·志》始見著錄,其為晚出偽託之作,殆無疑義,蘭甫旣輕其書,而又欲葆之以便逆折姦邪之情,不如子厚嫌其陰盭[194]峭薄,因否定其一切為逕情合理也已。

唐裴度屏白居易詩不觀[195],猶之李兌塞耳不聽蘇秦之談[196],如裴度不看白詩,不等於《長慶集》遇文士皆見絶,然則李兌不聽蘇秦,何得謂鬼谷之術,遇正士而窮哉?何況李兌得舍人教之使然,所謂正士,未必人人有舍人從旁見輔哉?吾謂此義應使蘭甫得知。

不寧惟是,裴屏白詩,非緣惡之甚,而職緣愛之深。如因愛而見屏也,則今日屏之,明日是否仍屏,誰左證是?惟李兌之愛蘇秦亦然。夫秦之來談也,今日因舍人之教而塞耳,明日秦復來,而舍人適不在側,將誰保主人之褎[197]如充耳乎?吾謂此義蘭甫尤不可不知。

惟然,必如子厚了解《鬼谷子》險盭峭薄,從而屏斥淨盡,始能確保道術之正。不然,如陳子昂有詩云:“吾愛鬼谷子,清溪無垢氛,囊括經世道,遺身在白雲,舒可彌宇宙,卷之不盈分,豈徒山水壽,空與麋鹿羣?”[198]此其愛鬼谷子也,與裴度之愛白居易,李兌之愛蘇秦,適相伯仲。所用消極抵禦方法,不論何等嚴正,終亦將如伯玉千緡買琴,召客手碎,[199]卒逢段簡,瞀亂入獄[200],正中子厚所謂“狙狂失守,而易於陷墜”也已。〔釗案:“狙狂”之“狙”不誤,狙,猿屬,或改作“猖”,非。〕吾謂此義不妨闌入蘭甫《讀書記》。

“指要”為文家常語,《世說》[201]:“初注《莊子》者數十家,莫能究其指要,向秀於舊注外為解義,妙析奇致,大暢玄風”,元冀之於《鬼谷》,亦正如向秀之解《莊》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