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
子厚《復杜溫夫書》云:
見生用助字,不當律令,唯以此奉答。所謂乎、歟、耶、哉、夫者,疑辭也,矣、耳、焉、也者,決辭也,今生則一之,宜考前聞人所使用,與吾言類且異愼思之,則一益也。
此謂文用助字,應將疑辭與決辭,分別清楚,適當使用,意不難理解。惟其中“夫”字,原是疑辭,必杜溫夫雜之於決辭而成爲謬悠,子厚方得令考前聞而獲愼思之益。果爾,則杜溫夫文中如何使用“夫”字不當之處,實不易推測而得其形象。
何以言之?尋“夫”字作疑辭用者,在三代古籍中並不多,由魏、晉以逮隋、唐,仍寥落如晨星。吾在有唐諸文家中,殊看不到“夫”字如此用法,即《子厚集》內,亦不見此類痕跡。夫以當時文家至不習用之字,而獨責之於初學爲文之杜溫夫,使之生今反古,致與三代、列國之大聖鴻生,同其口吻,諒子厚應不顢頇至此。以是吾謂子厚本文之“夫”字,料爲後人所誤衍,而原文固以疑辭乎、歟、耶、哉,決辭矣、耳、焉、也,各四字對文,令考前聞而愼思爲益,反而呈露恰到好處之行文筆法。取徵吾說,可得而言:
王引之《經傳釋詞》於“夫”字開宗明義曰:
夫,猶乎也,歎辭也。〔趙岐注《孟子·告子》篇曰:夫,嘆詞也。〕在句末者,《易·繫辭傳》曰:“古之聰明、睿知、神武而不殺者夫?”《禮記·檀弓》曰:“爾責於人,終無已夫?三年之喪,亦已久矣夫?”是也。在句中者,《檀弓》曰:“仁夫!公子重耳”,《論語·子罕》篇曰:“逝者如斯夫!不舍晝夜”是也。
此可見唯三代經文,始有以“夫”作疑辭或歎辭用,此外諸子與《國策》中,亦間有之。《齊策》曰:
靖郭君善齊貌辨,齊貌辨之爲人也多疵,門人弗悅。數年,威王薨,宣王立,靖郭君之交,大不善於宣王。齊貌辨行至齊,宣王聞之,藏怒以待之,齊貌辨見宣王,王曰:“子,靖郭君之所聽愛夫?”齊貌辨曰:“愛則有之,聽則無有。”
高誘於“夫”字下注曰:“夫,辭。”“夫,辭”云者,謂“夫”爲疑辭也,其作用全與“乎”字同。他策如:“是以侯王稱孤寡不穀,是其賤之本與非夫?”[128]注云:“非夫,猶云非耶”,用意亦全與上同,然廑寥寥不多見耳。迨史遷作《史記》,《孔子世家》有曰:
孔子由大司宼行攝相事,三月,塗不拾遺,齊人聞而懼,於是選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遺魯君,魯君往觀終日,怠於政事。子路曰:“夫子可以行矣”,孔子曰:“魯今且郊,如致膰乎大夫,則吾猶可以止。”季桓子卒受齊女樂,三日不聽政,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,孔子遂行,宿乎屯。而師己送曰:“夫子則非罪”,孔子曰:“吾歌可夫?”歌曰:“彼婦之口,可以出走,彼婦之謁,可以死敗,蓋優哉游哉,維以卒歲。” 師己反,桓子曰:“孔子亦何言?”師己以實告,桓子喟然歎曰:“夫子罪我以羣婢故也夫!”
右史遷用兩“夫”字,一曰“我歌可夫?”一曰“以羣婢故也夫!”皆與“乎”字同體,前者疑辭,後者歎辭,此漢室文章最盛時之所表顯,然亦廑矣。自後歷抵諸家,此種語言之聲,難乎有聞,唐興,郁郁乎文,名家以千數,此聲竟不少概見。杜溫夫有意爲文,謀受法於子厚及退之、夢得,而先浪用諸公所不習用之字彙,以渾殽助字之正當律令,吾謂斷無是理,子厚於人未嘗有之病,而遽訾嗷,亦斷然無是事,文中“夫”字之爲後人竄入而誤衍,大大可能。
尤有進者,“夫”之以助字形象而見於文,在句末者為疑辭,在句首者爲決辭,兩言決耳,在句中之爲疑、爲決,又須分別解釋始明。然則“夫”之本身,原涵疑、決兩性,用於末自薦爲疑,與用於首之自薦爲決,固是獨立而行,不相關涉,斷無同一助字而疑轉爲決,或決轉爲疑之理,夫亦何不當律令之有?吾曩謂杜溫夫文中如何使用“夫”字不當之處,實不易推測而得其形象以此。
偶閲《范書[129]·荀彧傳論》:“及阻董昭之議,以致非命,豈數也夫?”“夫”字與上文:“豈云因亂假義以就違正之謀乎?”之“乎”字同用。自季漢至唐,除卓犖可數之文家偶一用之而外,在泛常文墨中,絶不易看到此類僻澀助字。溫夫初習爲文,而遽偷嘗此一禁臠,實難理解,因而吾以羨文擬之。
更重言以聲明之:子厚以疑、決一用責溫夫,夫疑、決一用者,爲問此決一於疑乎?抑疑一於決乎?以勢推之,大抵後者爲較易犯。洵如是也,“夫”字用於句尾,而使肩句首決辭之用,實爲此路不通之思想途徑,淺夫所格格不入,八面論師其語我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