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楊園評柳文

張楊園[13]評柳文

《張楊園集》中,有評子厚文語數節,請撮錄於下:

一、柳子厚《封建論》:其論封建始於生民之初,是也,其論三代聖王不廢封建,出於勢之不得已,固非,至云公天下之端自秦始,而三代聖王皆私其力於己,則非之非矣。特其文字雄霸,足以發揮,讀者毋為所欺可也。

二、子厚《〈論語〉辨》二篇:一是、一非,不可無別。

三、子厚《天說》:誣誕不經之文。

四、愚常疑三代以上紀帝王者,以德、以政,三代以下紀帝王者,以象、以相,竊以為作史之過。讀柳子《貞符》之文,推立極之本,抑受命之符,可謂識高千古。

五、子厚《伊尹五就桀贊》:愚竊度伊尹就桀,湯進之也。古者諸侯歲得貢士於天子,桀為無道,湯進伊尹,將有以革之也。桀不可事而尹去之,尹去桀而湯又進之,以至於五,湯之欲曲成其君也如此。必不得已而伐夏,伐夏非湯志也。葛,鄰國也,葛之君放而不祀,湯使遺之牛羊,又不以祀,湯使亳眾往為之耕,湯之欲曲成其鄰也如此。必不得已而伐葛,伐葛豈湯之志哉?吾是以知伊尹五就桀,湯五進之也,柳子顧以大人之欲速成其功,豈足以論聖人哉?借伊尹之事以自解而已。

楊園篤守程朱義法,而特有兩點,與一般道學家有異,一、楊園躬習農事,不尙口辨,二、力主平等,尊崇友誼,不受來學者之拜。惟其如此,彼能注重民生,於柳文有深契。讀《貞符》一篇,謂柳子推立極之本,抑受命之符,可謂識高千古,楊園數語,因亦相與識高千古矣。

子厚雄霸之氣,與其絶倫史識,為楊園所無,因之《封建論》無能盡解。

或曰:柳文大篇為《封建論》,韓文大篇為《原道》,兩文相校,柳確高韓一籌。蓋子厚論事,而退之說理,凡論事之文易於取勝,說理之文頗難見長,此固應分別觀之。論為王元美所發,不知楊園視此何如?

方望溪薄柳文,而獨稱《〈論語〉辨》數篇縱心獨往,肩隨退之,究其實望溪亦囫圇讀過而已,不如楊園能將上、下篇加以區別。雖所是非不必盡合,而區分條理,終不失為己見,以勢推之,楊園所是者上篇,所非者下篇。

楊園拘墟於道,《天說》宜非所解。

楊園五就桀解,與後來龍翰臣同見,惟楊園以欲速成功為非,而翰臣是之,究之翰臣下筆之先,果曾讀楊園之論與否?吾不敢斷。〔詳見別條。〕

釗案:伊尹為湯見貢於桀,其說起於趙岐之《〈孟子〉注》,至明郎瑛[14]作《七修類藳》,又創為伊尹六就湯之說。其辭云:

《孟子》曰:“五就湯,五就桀者,伊尹也。”[15]五就之事,固不可考,苟以軻書為實錄,則於湯不止五就,其實六也。蓋伊尹之就桀者,湯進之也,則是先就湯,後就桀,反復者五,然後相湯而伐之,此則其六就也。若言五就湯,則四就桀矣,《孟子》皆云五者,蓋不言其終竟伐桀之一就耳。

右論亦頗平正無疵,顧俞曲園[16]《雜纂》駁之,詆為癡人說夢。蓋俞謂天地之數,始於一而終於九,至五適居其中;胡應麟《少室山房筆叢》云:此明聖人去就不常,非定以為五也;趙氏注《孟子》,謂伊尹往復湯、桀間,如此者五,於辭已泥,不意更有癡人如郎仁寶云云,竊謂俞說癡又過之,於義無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