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愼伯之於柳文
涇人包愼伯,自好《韓非》、《呂覽》二書,曾摘鈔而題詞如下:
文之奇宕至《韓非》,平實至《呂覽》,斯極天下能事矣,其源皆出於《荀子》。蓋韓子親受業,而呂子集論諸儒,多荀子之徒也。《荀子》外平實而內奇宕,其平實過《孟子》,而奇宕不減《孫武》,然甚難學,不如二子之門徑分而塗轍可循也。
愼伯己自好之,而輒以推之諸家,謂某家出韓,某家出呂,於是對子厚為之說曰:“子厚《封建論》,推演《呂覽》數語,遂以雄視千秋。”夫謂《封建論》之源於《呂覽》,固不自愼伯始,焦理堂〔循〕《易餘籥錄》云:
《呂氏春秋·明禮》[161]篇云:“未有蚩尤之時,民固剝林木以戰矣,勝者為長,則猶不足治之,故立君,君又不足以治之,故立天子。天子之立也,出於君,君之立也,出於長,長之立也,出於爭。”此柳州《封建論》所本,而精簡勝於柳。
夫焦、包二氏,一則曰精簡不及,一則曰雄視千秋,優劣所關,姑不具論。而竊思天之生才,賦之以耳目之役,心思之用,其對於民物品彙之組織形勢,或離或合,或隨或激,固有其一定範圍,不能踰越。當其發言持論,機牙相合,可能出入之處不大,此乃人類之通性使然,初非地之遠邇、人之種別所得制限。於是子厚《封建論》冒頭一段,律之希臘蘇格拉底,與柏拉圖之論共和,後來英倫郝伯思[162]之論權原,法蘭西盧梭之論民約,皆頗有幾分類似。說者從而指擿子厚,謂其封建論旨,定從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之著述稗販而來,抑或顛倒言之,謂郝伯思及盧梭之開明思想,乃自大唐作家柳子厚取經而去,可乎不可?如此而知其不可矣,退而至於本國,竟不解《呂覽》之於子厚,亦不過思路之偶爾暗合,而非由字摩句擬而來,是乃識二五而不識一十之類,其愚一何可及!夫呂不韋為強秦一大奸慝,本人可能一物不知,而其所收集論諸子,塗抹紛紜,莫衷一是。所謂《呂覽》也者,止於比似《太平御覽》,或《册府元龜》,規模略小,標目較窄之類書已耳。平實云者,凡官文書之本分應爾,而不得云特長。倘今有人揚言某大家學《太平御覽》,某大家學《册府元龜》,豈不惹人大笑?愼伯之恣為目論,未嘗不可作如是觀。
愼伯《與楊季子[163]書》,復論唐、宋八家,謂“八家工力至厚,莫不沈酣於周秦兩漢、子史百家,而得體勢於《韓公子》、《呂覽》者為尤深。”此由子厚推至八家,謂其淵源同一,而不知除《封建論》數語外,愼伯所據何在。尋愼伯生長孤露,奔走風塵,出其口耳四寸之技,攫取口食,本說不上有何學問,而書法尤惡劣,輒自以為不可一世。曩李蒓客[164]罵吾鄉王壬甫“江湖佹客”,今移以謚愼伯,似尤近是。吾為今論,並無意與愼伯較論短長,特以焦理堂讀書較多,於子厚亦有相似誤解,故輒牽連覼縷及之。